倪胭偷偷看了一眼聂今的脸色,匆匆把目光收回来。若说聂今脸色不好倒也没有,毕竟他面目是一向的冷肃严厉。他还没开口训人,倪胭便也装起哑巴。两个人一路沉默回到兆熙公馆。倪胭落后两步,跟在他的后面一起往前走。走进一楼大厅,倪胭将要向左转的时候,聂今冷声说:“跟我来书房。”倪胭还以为他路上没训人就不打算训了,没想到还要把人专门叫到书房去训。大帅的书房?整个萧城被他叫进书房谈话的人物可不多,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谈话的内容哪次不是萧城惊天动地的大事?动辄要人命的。倪胭顺从地跟着聂今上楼。聂今摘下军帽,转身走到窗前的红木长桌旁,拉着椅子靠墙而坐,犀利的目光扫过倪胭全身。……真像审讯。倪胭低着头,继续不吭声。过了没多久,聂今摘下黑色的皮手套随手往桌子上一扔,拨动桌子上电话号码齿轮,发出一阵沙沙声。“把老林叫到我书房。”只此一句,他便挂断了电话。老林是他的司机。老林很快就赶过来:“大帅,要出去?”“这段时间你每天晚上去接雁音小姐的时候她都和谁在一起?”聂今毫不避讳倪胭在这里,甚至没问她一句,直接问司机。司机根本没有因为倪胭在这里而犹豫,一五一十地禀告:“雁音小姐有的时候是自己出来,有的时候和大都会的百香兰小姐一起出来。也有时候是其他男士跟着,有陈老板、钱老板、刘有才,还有一些生面孔我也不认识。”聂今挥手:“下去吧。”老林离开之后,聂今重新将目光投到倪胭身上,在她新烫的卷发和小洋裙上打量了一会儿,开口:“以后不许这样。”“不许哪样?”倪胭抬起头来望向他。聂今沉吟片刻,再度开口:“我准许你去唱歌是因为你说你喜欢唱歌,这并不代表我准许你和那些男士频繁接触。”倪胭的眉头拧起来,询问:“什么叫做和男士频繁接触?我在大都会唱歌一共才半个多月。他们偶尔送我上车就算频繁接触了?”聂今被堵了一下。还没有谁敢用这样的语气反驳他质问他。他语气略不悦:“肩挨着肩一路谈笑风生穿着别的男人的外套这还不算?”他的气场一下子释放出来,空气中冷了两度。倪胭双肩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她望着聂今的目光里多了一抹慌张,不过这双眼睛里更多的是不服气。“我没做错!”她喊出来,眼睛里迅速染上了一层湿意。聂今薄唇紧抿,他努力克制了一下语气,用自以为很平和在别人听来仍旧像下命令的语气说:“我是为你好。”倪胭像极了伤了自尊心的十七八岁小姑娘,又委屈又不服气地说:“是你说的,我不是你手下的兵,我是自由人,你不能管我!”聂今再将语调降低两度:“你父亲不在了,我必须担起照顾你的责任。”“因为我吃你的住你的?我现在可以凭自己挣钱了,我很快都会把这些年用你的钱都还上来!等我拿了工资立刻搬出去!”倪胭一边赌气说着,一边向后退,最后后背抵在门上,泪水盈满眶,努力不落下眼泪。聂今又被狠狠堵了一下。看着她努力不哭出来的眼睛,他把那些本要说的大道理都咽了回去。他站起来,朝着倪胭一步步走去,长筒军靴踩在地板上梆梆梆。他在倪胭面前停下来,立得笔直。“哭什么?发什么脾气?”他低下头望着倪胭。高大的身躯挡住光,看似把倪胭逼进角落里。倪胭用使劲儿咬着嘴唇,在红色的唇上咬出一道白色的印子,她负气地望着聂今不吭声。“说话!”聂今板起脸。倪胭的眼泪忽然掉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怎么想?”“你和学校里的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行为不检点不要脸。”又一滴泪珠儿滚落,她似乎浑然不知,只用一双委屈的眼睛望着聂今。聂今的脸色瞬间冷下来,问:“在学校受欺负了?”倪胭没有回答,只是吸了吸鼻子,委屈极了:“你怎么也能这么想我……”“我没有这么想。”“你就是这么想的!”“我用我的军勋章发誓!”倪胭呆呆望着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不哭了行不行?我又没说你什么。”聂今抬手拍了拍她的头,“你这孩子听话一点。”倪胭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样,抬手把聂今往后推了一下。她目光复杂地望着聂今,犹豫了一下,才说:“既然你把我当成小孩子,就不要做这种让我误会的举动!”“什么?”聂今微怔。“别人送我一段路就是接触频繁,你大半夜把我单独叫过来又算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把你当晚辈!”聂今冷声说,掷地有声。倪胭忽然双手捂住脸,低声哭了出来。聂今有点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哄,又不知道怎么哄。想再拍拍她的头,想到她刚刚因为这个动作生气推开他。聂今将手插进军裤口袋里,原地踱了两步。手足无措,心口也无措。他重新在倪胭面前立正站好,两条长腿站得笔直,上半身微微弯下来,低头与倪胭平视,轻喊了一声:“雁音?”倪胭捂着脸的手慢慢放下来,聂今便看见一张被泪水洗过的脸。“如果我不想做你的晚辈呢?”她问。卑微的、委屈的,又是小心翼翼的。聂今的眉峰一点一点皱起来。“所有人误会我都可以,我都不难过。可是你不行。”倪胭轻轻地问,“你不懂吗?”聂今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他直起身,重新立得笔直如松。“大帅晚安。”倪胭垂下眼睛,被泪水打湿的眼睫颤了颤。她转身推开书房的门,低着头离开。聂今立在门口望着倪胭一步步走远的背影。他这才注意到倪胭今天穿的洋装应该是新买的,很漂亮,也很适合她。恐怕别人穿上这身小洋装不会有她这样好看。他又想起他在大都会时见到穿着旗袍风情万种的她。聂今恍然。她长大了啊,不再是刚来聂家时那个怯生生的十二岁小姑娘。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从小女孩变成女人了。第三颗星慢悠悠地亮了起来。·封城。这二十年,五爷每年都会回封城一趟——在封家七十九口忌日的这一天。他没穿笔挺的西装,而是一身干净整洁的素色长袍,脚踩一双手纳的软底布鞋。一早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他就来平心静气地扫墓。除了清明这样的日子,墓地这种地方总是过分冷清。只能听见他扫过落叶时的莎莎声。这些坟墓啊,有些是衣冠冢。这些人有他的亲人,也有封家的忠仆。他们死状凄惨尸身不全难以分辨,全部都是五爷一个人亲自安葬的。他将每一座坟墓清扫干净,将带来的酒水菜果等祭品依次摆在每一座坟前。最后他走到父母合葬的坟墓前,望着父母的名字,淡淡微笑着。看,他如今再来这里已经可以微笑着了。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在他三十五年的人生中,前十五年是开朗良善的封家最小的五少爷,十五岁到十八岁这三年,他东躲西藏,慢慢摸索着学会在底层摸爬滚打,褪下养尊处优的少爷身份,学会如何活下去。十八岁到三十岁,他为了复仇而活。他用了十二年时间,将那些看似动不得一根头发的仇家全部除掉,一个也没有放过。并且是以十倍残忍的手段报复回去。然后呢?复仇后的这五年呢?仇恨像吊着他的一口气,当最后一个仇人被他亲手杀死,他的人生似乎也就没了再前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