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瀚明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潭水,在村落核心层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无主荒地?非法侵占?”老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窗外那片在月光下轮廓依稀可辨的梯田方向,“我爷爷的爷爷就在那片土地上耕种!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颠倒黑白!”
“冷静,老岩。”高槿之按住老岩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声音虽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既然出招了,我们接住就是。”
许兮若已经迅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大脑高速运转:“李瀚明,对方提供的所谓老照片和地图,清晰度如何?有没有明显的pS痕迹或者年代标注上的漏洞?”
“照片非常模糊,像是多次翻拍的结果,细节难以辨认。地图是局部复印件,缺乏周边参照物,而且图例和绘制风格与我们掌握的同期官方地图有细微出入,但需要专业人士鉴定。”李瀚明语速很快,“他们就是利用了历史考据的模糊地带。”
“也就是说,真假难辨,但并非无懈可击。”许兮若眼神锐利起来,“我们需要更硬的证据。老岩,立刻请几位对那片梯田历史最清楚的老人,尤其是亲身参与过早期开垦或者听父辈详细讲述过的,详细记录下开垦的具体年份、当时的景象、动用了哪些家族的力量、有没有留下什么标志性的物件或者地标。哪怕是一个传说、一首关于开垦的古老歌谣,都要记录下来!”
“好!我这就去!”老岩二话不说,转身就扎进了夜色里,去敲那几位最年长者的门。
“诺罗,”许兮若又转向控制台前的技术专家,“调出那片梯田区域所有能找到的历史卫星影像,哪怕是几十年前最模糊的黑白图片,进行增强处理。重点寻找任何能证明早期人类活动痕迹的迹象,比如田埂的雏形、道路的痕迹。同时,将我们拥有的、能证明连续使用的所有资料,包括不同年代的税收记录、物资交换账本、甚至老照片里背景出现的梯田景象,全部数字化,标注时间线,做成对比图。”
“明白,数据比对和影像分析是我的强项。”诺罗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屏幕的冷光,双手已经在键盘上敲击出残影。
高槿之补充道:“我联系一下我在大学地质和历史研究所的朋友,看看能否请到权威的historicalgeography(历史地理学)或考古学专家,对我们提供的证据链进行第三方评估,增加我们证据的可信度。”
许兮若点头同意,随即对通讯那头的李瀚明说:“李瀚明,你和你团队的法律和历史专家,重点分析对方证据的逻辑漏洞和与已知史实的矛盾点。我们要形成一份强有力的反驳报告,在天亮前,最迟明天上午,必须提交给工作组!”
任务分派下去,村落再次进入了争分夺秒的战斗状态。议事厅灯火通明,键盘敲击声、低语讨论声、老人们带着口音的回忆叙述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与时间赛跑的交响乐。
许兮若和高槿之坐镇中枢,梳理着各方汇聚来的信息,整合成最终的答辩材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夜色由浓转淡,东方天际逐渐露出鱼肚白。
……
就在这边紧锣密鼓准备反击的同时,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南市,一场与雨林烽火截然不同的“汇报”,也在进行着。
由于高槿之和他父亲公司的这一次跨国基建的项目是南市市政府重点招商引资的项目,商务局派出许兮若全程陪同,许兮若跟着高槿之出来的时间久了,领导要求她回南市汇报工作。于是,在工作组考察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许兮若将村落的后续应对工作暂时托付给高槿之、老岩和诺罗,自己则乘坐最早的班机,返回了南市。
回到熟悉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雨林的湿润和泥土芬芳,而是汽车尾气和都市尘嚣的味道。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切井然有序,与雨林村落的原始紧张形成了鲜明对比,竟让她产生了一丝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她先回到单位,向领导做了详细的工作汇报。她重点汇报了项目前期考察的进展、与当地社区建立的合作关系(激烈的冲突细节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以及项目对促进区域可持续发展、契合国家“一带一路”倡议和生态保护战略的潜在价值。领导对她的工作表示了肯定,但也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工作方式,把握好与企业合作的界限,避免过度卷入地方事务。
汇报结束,已是华灯初上。许兮若拖着略带疲惫的身体,与约好的闺蜜安安在一家安静的西餐厅见面。
安安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如今在自己开店,生活精致而充满都市气息。看到许兮若,安安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哇!许兮若,你这是去哪个原始部落修炼了?瘦了,黑了,不过……眼神好像更亮了,有种说不出的……嗯,锐利?”
许兮若笑了笑,接过菜单:“差不多吧,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她简单地点了餐,避重就轻地谈了些雨林的风光和新奇见闻。
安安显然不满意这种敷衍,凑近压低声音:“少来!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跟那个高槿之有关?你们那个项目,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我看你眉宇间有股化不开的凝重。”
许兮若沉默了一下。面对多年的挚友,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她斟酌着语句,没有透露具体的商业机密和村落面临的生死危机,只是泛泛地谈到了在推动项目过程中,遇到的来自其他利益方的竞争和阻力,以及当地社区为了守护家园所展现出的惊人韧性和智慧。
“有时候觉得挺无奈的,”许兮若轻轻晃动着水杯,目光有些游离,“明明是想做对当地、对生态、对长远发展都有利的事情,却总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明枪暗箭。有些人的贪婪和短视,超乎想象。”
安安握住她的手,心疼道:“听着就觉得好累。你说你,好好的市商务局干部不当,非要去蹚那浑水。不过……”她顿了顿,看着许兮若的眼睛,“我认识的那个许兮若,从来就不是怕事的人。你眼里有光,虽然累,但我知道,你觉得值得,对吧?”
许兮若心中一暖,反手握紧安安的手:“嗯。值得。看到那些村民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拼尽全力的样子,看到那片充满生机的雨林,就觉得,再难也要坚持下去。而且……”她脸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高槿之他……和我想象中的那种商人不一样,他是真的想脚踏实地做点事,也愿意尊重和保护那片土地。”
“哟哟哟!”安安促狭地笑起来,“看来怕不止是刚复合的男女朋友那么简单了?快,从实招来!”
在闺蜜的逼问和轻松的氛围下,许兮若暂时抛开了雨林的沉重,分享了一些与高槿之相处中的点滴,那些默契的眼神,无声的支持,以及在星空下那个关于瀑布山谷的约定。安安听得两眼放光,直呼“这才是战火中绽放的玫瑰啊!”
这短暂的放松和倾诉,像给紧绷的弦稍稍松了扣,让许兮若汲取了些许温暖的能量。但她心里始终记挂着雨林那边的情况。晚餐中途,她借故去洗手间,给高槿之发了一条加密信息询问进展。
高槿之很快回复:“证据链已基本整合完毕,反驳报告初稿已成,正在最后润色和附件整理。老人们回忆的细节非常有力,诺罗找到了一张六十年代的航拍图,模糊但能看出梯田雏形。对方证据的几处明显漏洞也已标出。放心。”
简短的文字,却让许兮若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她回到座位,脸上的神情轻松了不少。
安安敏锐地察觉到了:“看你,魂都飞回去了。行了,我也不留你了,赶紧回去忙你的大事吧。不过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里永远是你的后方。”
许兮若感激地抱了抱安安。
第二天,许兮若高效地处理了单位积压的一些事务,并与相关部门沟通了项目后续可能需要协调支持的事项。下午,她便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返回雨林的航班。城市的喧嚣被她迅速抛在脑后,她的心,早已飞回了那片正经历着淬炼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