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眯着眼,望向天空中那轮白炽的火球,嘴唇干裂起皮,却连吐一口唾沫都觉得奢侈。
身旁的人,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肩头的动作,便又继续挥动锄头,仿佛要将全部的生命力都灌注进这片沉默的土地。
他们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只剩下节气的变化与雨水的多少。
他们的愿望也很小。
小到只求秋后能有几担饱满的谷粒,能让家中那几张嗷嗷待哺的嘴,不至于挨饿。
修行者逆天而行,讲究挣脱,求的是挣开天地这口无形的大磨盘,逍遥于外。
而这些凡人,却顺天而生,讲究嵌入,求的是将自己的血肉与骨骼,更深地、更紧密地,嵌入这片养育又折磨着他们的土地,与之融为一体,成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以淋漓的汗水为祭品,换取生存这最卑微的权利。
这种挣扎,在那些俯瞰众生的仙神眼中,或许渺小得如同蝼蚁搬家,不值一提。
但此刻落在柳相的感知里,那份沉默的坚韧,那份为了活着而耗尽一切的顽固,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重,粗粝,且无比真实。
日头渐渐西斜,将远山的轮廓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暮色如潮水般,从地平线开始,无声无息地漫上大地。
柳相走到了村口一间最为破败的泥屋前。
这屋子仿佛随时都会在一阵稍大的风中垮塌。
泥墙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缝,甚至能从缝隙里看到屋内的景象。
屋顶的茅草早已稀疏朽坏,露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窟窿,遮不住天光,更挡不住雨雪。连门板都已朽坏,斜斜地倚在墙边,像是一块被遗弃的墓碑。
一个老妪枯坐在冰凉的门槛上,身体纹丝不动,如同石雕。
一件崭新的寿衣穿在老妪身上,深蓝色的粗布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突兀,却样式陈旧,像是压在箱底几十年,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天。
老妪太瘦了,瘦得脱了形,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撑着那身空荡荡的衣裳。
皮肤是风干橘皮的颜色,松弛地堆叠着,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填满了岁月的尘埃与沧桑。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因为常年的劳作而弯曲变形,如同几截枯老的树根。
屋里是绝对的死寂与空旷。
风从墙壁的裂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如泣如苏的轻响,那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音。
老妪望着远方,望着那条被暮色渐渐吞没的土路。眼睛浑浊而空洞,似乎什么也没在看,又似乎透过眼前的一切,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记
忆中,丈夫、儿子、孙子,都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去往更远的地方谋生、从军、寻仙,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条路,带走了所有,只留下一座空屋和无尽的等待。她的一生,都留在了那条路的尽头。
尘缘尽断,被无情的岁月,一刀一刀,缓慢而残忍地凌迟割断。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平静,一种万事皆空的麻木。
老妪只是坐在这里,安静地等待。
等待身体里最后一点油膏燃尽,等待最后一口气从干瘪的胸膛散去,然后彻底融入这片生于斯、长于斯、最后也将葬于斯的土地。
白衣柳相在渐浓的夜色中站了很久,久到夜露凝结,打湿了洁白的衣摆。
天光微亮,黎明渐起。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白衣身影的唇边溢出,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瞬间便散在了无边无际的晚风里。
“这就是人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