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正午,贞晓兕提着沉甸甸的礼盒往婆婆家走去,天正飘着细雪。
佛跳墙和燕窝的礼盒在塑料袋里窸窣作响,像某种不合时宜的注脚——她总是带着这些精致的体面进门,又在某个黯淡的时刻悄然退场。
今天也不例外,小姑子带着女儿回来了,满屋的热闹像一堵透明的墙。她坐在餐桌边缘,安静地吃完半碗饭,便在电视喧哗与孩子的笑闹声中起身告别。
婆婆送到门口时说:“路上慢点。”语气是客气的,带着点心不在焉的关切。
贞晓兕笑着点头,嘴上大方,转身时却觉得羽绒服突然空荡荡的,灌满了穿堂风。
结婚23年,陪着丈夫在美国打工的年头倒占了大半。
她年节从不缺席,老人生病时陪夜的是她,可坐在那个家里,她始终是“晓兕”,不是有生育价值的“咱家人”。
雪落在睫毛上,模糊了小区的路灯,她在公交站跺着脚,看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灰蓝的暮色里。
情绪永远是自己要控制的天气,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
尘小垚的语音消息带着火锅店特有的沸腾背景音:“搁哪儿悲春伤秋呢?过来,邵汇大虾新出了毛肚拼锅。”
贞晓兕盯着那行字,心情豁然,在屏幕上敲下:“十分钟。”
小锅的毛肚在红油里翻滚,她们都没吃完。
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隔着热气对视,尘小垚的羊毛帽子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又是年节礼盒战役?你可真孝顺”她问得直接。
贞晓兕只是摇头,将一片毛肚蘸满香油蒜泥葱花香菜沫。有些话不必说透,就像锅里渐渐冷下去的汤底,知道有人愿意陪你坐着,就够了。
从火锅店出来时,雪停了,南湖的冰场亮起串灯。
“要不要……”尘小垚眼睛一亮。
“疯了吧你!”贞晓兕笑骂,却已被拉着往租冰鞋的摊位走去。
穿上冰刀的那一刻,某种久远的、属于少女时代的笨拙快乐突然苏醒。
她们互相搀扶着踏上冰面,像两只初次学步的企鹅。尘小垚先松开手,摇摇晃晃地向前滑去,手臂在空中划着夸张的圆弧:“看我——啊呀!”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歪向侧面,惊叫声拖成长长的“嗷——”
贞晓兕笑得弯下腰去,下一秒自己也失去平衡,踉跄着抓住场边的围栏。
冰刀在冰面上刮出尖锐的“刺啦”声,混合着她们毫不节制的笑声。周围的年轻人灵活地绕过她们,投来善意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对笨拙的宽容。原来中年人的滑稽如此理直气壮,原来摔倒可以不用急着爬起来。
她们最终沿着围栏缓慢移动,戴着毛线手套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冰场的灯光落在尘小垚泛红的鼻尖上,贞晓兕忽然说:
“我想吃流沙包。”
不是礼盒里那些需要精心烹饪的贵重食材,不是宴席上正襟危坐的菜肴。是滚烫的、甜咸交错的、咬下去会涌出金色内馅的,最朴素的热望。
尘小垚握紧她的手,冰鞋在冰面蹬出一个潇洒的弧度——虽然动作因为笨拙而显得夸张:“行啊!公园对面就有家港式茶餐厅,”她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干它,虾饺皇!”
冰场的音乐正好切换到一首老歌,她们相视而笑,谁也没有松开手。远处的茶餐厅橱窗透出暖黄的光,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某种即将融化的期许。
今夜,她们不必做谁的儿媳、谁的母亲、谁家懂事的客人。她们只是两个在冰上笨拙舞蹈、又相约去咬一口流沙包的女人。这世间最温暖的去处,有时不过是一笼刚蒸好的点心,和对座那个不问缘由、只说“干它”的人。
贞晓兕咽下最后一口丝滑微涩的港式奶茶,甜腻的暖意尚未抵达胃底,眼前的茶餐厅景象便如浸水的宣纸般骤然模糊、洇开。
耳边尘小垚的谈笑声被拉长成断续的嗡鸣,下一刻,光影与时空的经纬被无形之手粗暴地拆解、重织。
她感到自己化作一缕无重的意识,被抛入一条闪烁着无数画面碎片的湍急河流。
意识首先撞入的,是开元十三年泰山封禅的喧嚣与烟尘。
煌煌仪仗如蟠龙缠绕山道,玄宗皇帝的车驾在前,身后是精选的扈从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