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到了母亲,既是出于对程序和名义的尊重,也隐隐透出一丝对激进路线可能引发不可测风险的担忧。
玄悦的话音刚落,坐在文官序列前列的何家夫人——一位名为子车文、气质雍容干练的美妇——缓缓起身。
她先是对我微微福礼,随即开口,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
“少主,诸位将军,妾身有一言,或可从另一角度思量。”她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巨大的地图上,“如今我安西之富庶,商路畅通至关重要。我等所产之黄金、玉石、良马、葡萄酒、毛皮,大半需销往中原内地,换取我安西所需之茶叶、丝绸、瓷器、药材乃至各类精巧器物。此乃我财赋之活水源头。”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丝忧虑:“然自朝廷漠北兵败、关中震动以来,通往中原之商路已大受影响。据妾身手中账册,本季度,何氏商团之货殖销量已锐减三成有余,其中利润最厚之黄金饰品、葡萄酒、上等牛羊等物,售价已下跌近半!商队北上,盗匪丛生,关卡勒索更胜往昔。”她看向我,目光恳切,“故而,妾身以为,不论我等是否忠诚于朝廷,若任凭匈人长期肆虐中原,阻断商路,则我安西之财赋收入,必将日渐枯竭。届时,莫说支撑大军东进,便是维系现有军力与民生,恐也将捉襟见肘。此非长远之计。”子车文夫人从现实商业利益出发的考量,如同一盆冷水,让部分被野心冲昏头脑的将领稍微冷静了一些。
这时,薛夫人却按捺不住站了起来。
她脸上还带着先前受赏后的激动红晕,此刻更添几分亢奋。
她先是有些挑衅地瞥了一眼提出谨慎意见的玄悦,随即转向我,声音带着煽动性:“子车夫人顾虑商路,固然有理。可诸位想想,如今朝廷的官僚是何等模样?腐败贪污,敲骨吸髓,还好色无度!我安西商队每次东行,打点各级官吏所需之金银珠宝、乃至美貌女子,难道还少吗?这成本何其高昂!与其年年岁岁用我们安西的血汗去填那些蠹虫的贪欲,不如跟着少主,杀回中原,彻底换了这朝廷!”她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对权力巅峰的渴望与对我的盲目信心:“何况,大虞太祖当年,也不过是一介布衣农夫,因势而起,遂有天下!如今少主您身份尊贵,文韬武略,麾下精兵强将如云,财力雄踞西陲,当这皇帝,有何不可?!到时候,重整山河,疏通商路,制定新规,岂不是比现在仰人鼻息、受制于腐败朝廷要好上千百倍?!”薛夫人的话,将“取代朝廷”的野心描绘得更加具体和诱人,也暗合了她内心深处攀龙附凤、成为“从龙之臣”甚至更进一步的个人欲望。
会议室内的争论更加激烈,分成了旗帜鲜明的几派:以韩全、黄胜永为首的激进军事派主张趁机自立;以玄悦为代表的谨慎程序派建议请示母亲;以子车文夫人为首的务实商业派担忧经济后果;而薛夫人则混杂着个人野心,鼓吹激进取代。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再次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地图上长城沿线的红色箭头,仿佛化作了炽热的炭火,炙烤着每个人的神经,也考验着这位年轻少主的决断力。
是稳坐西陲,伺机而动?
还是冒险东进,搏一个天下?
抑或,另有更加深远的图谋?
决定安西乃至天下未来命运的天平,此刻就悬在我的唇齿之间。
会议室内的争论如火如荼,野心、谨慎、现实利益等不同立场激烈碰撞,仿佛已经勾勒出数条截然不同的未来道路。
然而,就在这纷乱的声浪中,一个此前一直保持沉默、只是专注倾听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是韩超。
这位长期负责练兵、看似远离权力中心纷争的军校校长,此刻脸上带着一种与其训练新兵时类似的、深思熟虑后的沉静。
他并未提高声量,但那平稳的语调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
“少主,诸位大人,”韩超的目光扫过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同僚,最后落在我身上,“在讨论是救朝廷,还是不救朝廷,抑或是另有所图之前,末将以为,我们是否忽略了一件……或许更为根本、更为紧要的事?”他的话让众人一愣,连最激进的韩全和最精明的子车文夫人都停下了话头,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看向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同僚。
韩超不疾不徐,点出了那个在众人野心膨胀时被暂时遗忘,却始终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的关键事实:“诸位,莫要忘了,如今这安西地界的最高军政长官,手握镇北司印信、名正言顺统御西陲的,并非少主您,而是妇姽统领大人。”
他的声音清晰,每个字都敲在众人心上,“而少主您,正式获得的名分,不过是数日前才被委任的副统领之职。”他顿了顿,让这个事实充分沉淀,然后继续分析,语气客观而冷静:“不错,我朔风军如今兵强马壮,威震西域,确实势大。但,大统领麾下的镇北军,拥兵十万,经营北疆多年,根基深厚,猛将如云,玄素、青鸾、赤云等人皆非庸手,其整体实力,绝不弱于我等,甚至在正统名分和部分边军体系内的影响力上,犹有过之。**”
韩超提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也是近来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末将近日亦有所闻,大统领确有禅让之意,属意由少主您承继大位。此乃天大的好事,亦是众望所归。”他话锋一转,将问题抛回桌面,“然而,此事——镇北司权柄的平稳交接,朔风军与镇北军的彻底整合——难道不是比讨论是否救援千里之外的朝廷,更为紧要的前提吗?”他走到巨幅地图前,手指划过安西广袤的区域,语气带着一种战略家的推演:“试想,若镇北、朔风二军能够顺利合而为一,上下同心,号令统一。那么,我安西所能动用的,将是超过二十万历经战火锤炼的精锐大军!辅以少主掌控的庞大财力与商路……”他的手指猛地向东一挥,直指中原,“届时,莫说是应诏勤王,在抗击匈人中占据主导、谋取甘肃;即便是真的要审时度势,问鼎中原,也未尝没有可能!”
他最后转向我,语气凝重,带着警告的意味:“反之,若少主在未得妇姽大人明确首肯与全力支持的情况下,仅以副统领及朔风军统帅的身份,贸然做出任何重大战略决定,尤其是涉及倾巢东向之类的行动……”他摇了摇头,“则很可能在内部引发不必要的猜忌、摩擦甚至对立。届时,非但不能合力对外,恐生肘腋之变,徒增内耗,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此非智者所为,更非少主之福。”韩超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部分人躁动的野心之火,也让更多人从对遥远中原的畅想中,拉回到了安西权力结构的冷酷现实。
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沉寂,但这一次的寂静,与先前不同。
少了几分冲动,多了几分深思。
所有人都意识到,韩超点出的,才是横亘在所有宏伟蓝图之前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门槛——内部的权力统一。
黄胜永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玄悦(代表镇北军一系),又看了看我,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韩全也皱紧了眉头,开始重新权衡。
子车文夫人微微颔首,显然认为韩超的考虑更为周全。
薛夫人则显得有些焦急,她更希望我立刻做出“伟大”的决定。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我。
不仅是在期待我对“救不救朝廷”的决断,更是在等待我对“如何整合安西内部权力”这一核心问题的表态。
韩超将最敏感、最现实的问题摆上了台面,我无法再回避。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政治手腕,来驾驭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了。
我缓缓站起身,走向那幅巨大的地图,目光在安西与中原之间逡巡,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这盘棋,需要一步一步下,而第一步,必须落在安西内部这最关键的一子上。
韩超的话语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宏伟蓝图之下最血淋淋的现实。
会议室内的激昂、野心、算计,仿佛瞬间被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