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参加这个项目,并发送了一个收录了大约30分钟即兴表演的视频。事实上,作为工业城市的武汉在音乐界也以制造吊钹而闻名。我工作室里的吊钹上就刻有“中国武汉制造MADEINWUHANCHINA”的字样。这些刻字也出现在了视频中,视频播出后,有许许多多来自中国的人发表了“谢谢你鼓励我们!”这样的留言。毕竟中国人口数字庞大,据说2020年2月29日直播的这场演出,包括回放,创造了超过300万次浏览量的纪录。在表演最后,我用中文说了“大家,加油”作为结束语。除了我,还有8位住在世界各地的亚洲音乐家远程参加了这场演奏会。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渐渐地出行开始受到限制,但从3月初开始,我在日本逗留了约一个月。主要目的是与高谷史郎一起进行为期一周的“京都会议”,在之前的头脑风暴中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碎片化的想法,这次集训就像完成拼图一样,将这些碎片化的想法放入框架中,逐渐构建起整部作品。此外,那时我对古代日本的出云与大和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所以这次逗留期间,除了推进项目,还让高谷陪了我整整一天,我们一起去了奈良旅行。
在奈良这个大和民族的中心地,不知怎的出现了许多出云系遗址,也有石上神宫这样的祀奉出云灵魂的神社。此外,据说掌管近畿的迩艺速日命(也称饶速日命)[42]的坟墓也默默地留存下来。我认为在大和王朝之前,支配日本的是出云王朝,但后来赢得统一战争胜利的的确是后起的大和一方。这个大和王朝是今日日本的起点,作为对日本的国家形式起源一直有疑问的人,我总是对被消灭的出云王朝非常在意。
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进一步扩大,我原本要参演的日本东北青年管弦乐团在3月的定期演奏会遗憾中止。在呼吁自我隔离的紧张气氛中,我想通过聆听音乐来稍微缓解一下情绪,于4月2日获得三味线演奏家本条秀慈郎的协助,进行了免费的线上直播演奏。演奏分为三个部分:本条的独奏,两人的即兴演奏,我的独奏。在演奏间隙,我们设置了“通风换气休息时间”,并利用这段时间采访了医疗工作者。在新冠肺炎疫情初期,日本几乎没有这种线上直播的演出,因此也许可以说我们是日本这类直播的先驱者。
本条秀慈郎也是像雷猫一样年轻且拥有非凡技巧的演奏家,我是受朋友邀请前往他在纽约举办的音乐会时认识他的。我当时被他从传统音乐到现代音乐无所不能的演奏技巧折服,在演出结束后就邀请他:“明天来我家玩吧?”他立刻就答应了。于是,我当天为他写了一首可能对他的演奏技巧而言太简单的三味线曲目,他也当场进行了演奏。收录在《异步》中的“honj”这首曲子就这样诞生了。是的,曲名就是以他的名字本条(Honjoh)命名的。
奇妙的时间感
在这期间,日本也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我本来打算搭乘的回纽约的航班被推迟了三天,起飞时间改到了4月8日。此时,与东京相比,纽约的感染者数量明显更多,周围的人也惊讶地问我:“欸?你要现在回去吗?”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日本的检测数量要少一位数,政府的应对举措也不容乐观——相比之下,我认为美国还算可以。我也想在2014年疗养生活期间产生感情的纽约家里,慢慢地度过这段时间。
出发那天我前往成田机场,机场空荡荡的,飞机上的乘客也只有大概15个人。到达目的地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时,通常非常拥挤的入境检查处也变成了“包场”状态。开车从机场所在的纽约皇后区驶向曼哈顿,平时白天人满为患的第五大道上行人和车辆都消失了,成了一座“空城”。打个不太好的比方,这种脱离现实的景象让人怀疑是不是中子弹爆炸了。城市的景象完全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场疫情比“9·11”事件更加令人震惊。
在我的住所附近有一家急救医院,旁边停着一辆冷冻卡车,用来临时安置死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的遗体。当时还不清楚这种病毒的情况,考虑到遗体感染的可能性,不能将其留在医院。因此,在已经确认死亡并等待后续处理的情况下,先将遗体暂时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最终送到火葬场。
回到纽约后隔离的两周和疫情下的生活,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难熬。早上起床,查看电子邮件,下午在工作室创作音乐,晚上睡觉——除了失去外出用餐的乐趣,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自从开始使用网络电话软件Skype,我就认为会议和采访在线上已经足够。原本跨越多个国家的项目,要在线下举行面对面的会议对大家来说都很麻烦。日本的合作伙伴经常会向我表示:“最好是直接见面聊。”但我住在纽约,实际物理层面上很难实现。然而,Zoom和远程会议的普及,让这次大流行病也有了提高工作效率的一面。
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养成了一个习惯。纽约的医院在晚上7点有医务人员换班,每当这个时刻到来,你都会听到城市各处响起的掌声和钟声。居民们在用这样的声音表达支持和感谢,向那些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工作的医务人员致敬,对他们表示:“辛苦了!”我每天晚上7点也会去花园里吹石笛,以示支持。这种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城市文化从4月开始,持续了数月。即使将其视为一种音乐表演,也非常有趣。我想这也许就是约瑟夫·博伊斯所说的“社会雕塑”吧。
自2020年5月开始,我启动了一个名为“未完成”(incomplete)的项目。我邀请了11组音乐人,包括“早餐俱乐部”的成员劳丽·安德森和阿托·林赛,让他们与我一起创作音乐。然后,我们在YouTube上逐步公开收录了这些歌曲的视频。在疫情初期,我想每个人都体验到了一种奇妙的时间感,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因为到目前为止一直滚滚向前的社会突然静止下来。但这种感觉肯定因人而异。我认为把每个人微妙的感觉差异用音乐的形式记录下来是非常有意义的。我们不知道这种生活将持续到何时,也不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这段时间是“未完成”的——我将这样的想法融入了项目的名称,取名“未完成”。由于新冠肺炎疫情是全球共同现象,我希望尽可能多地让来自不同地区的音乐人参与其中,例如中国古琴演奏家巫娜[43]和伊拉克裔英籍乌德(阿拉伯地区的一种弦乐器)演奏家克扬·阿拉米(KhyamAllami)等。
就像“3·11”东日本大地震一样,世界发生的剧变是非常令人震惊的。然而,同时我又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不想轻易忘记这种冲击。这种百年一遇的大流行病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肯定是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经历,至少我希望是这样的。而且考虑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性感染和暴发,可以认为这是人类经济活动过度、破坏自然环境,以及对整个地球进行城市化的结果。为了将这种反思应用于未来,我们必须牢记这种因为自然界传来的“求救”信号而对经济活动紧急踩下刹车的经验。
癌症的复发
在2020年6月的一次检查中我发现自己得了直肠癌,不得不再次进行抗癌治疗——到这里,与第一回的记录联系上了。但我公开自己癌症复发是在2021年1月,我甚至对亲密的员工也隐瞒了病情,默默地完成了已经确定的工作。从周一到周五,一边秘密地去医院接受治疗一边工作。6年前治疗口咽癌时,我的伴侣一直陪伴在身边,但这一次由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只有患者本人才能进入医院大楼,所以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去接受治疗。来回都要经过纽约东河旁边的路,由于每天眺望东河,我开始注意到水的流动,发现了“现在是涨潮呀”之类的微小变化。
在我持续去医院接受治疗的两个月里,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就是收到了约瑟夫·博伊斯的蚀刻作品。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来馆观众数量急剧减少、面临经营危机的东京和多利美术馆进行众筹,以筹集运营资金。我在和多利志津子担任馆长时就一直与东京和多利美术馆合作,因此捐了一大笔钱。作为美术馆的回赠,我收到了珍贵的博伊斯的作品。但一想到美术馆不得不放弃其珍贵收藏品的境况,我还是会深感同情。
2021年9月底,我担任网飞动画剧集《例外》(Exception,2022)的音乐制作,进行了弦乐的录音。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一些工作计划被取消,所以这是我七个月以来第一次进录音棚。当然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演奏。自3月起,纽约一直处于封城状态,乐队成员在此期间一直没有工作。实际上所有商店都关闭了,他们甚至无法在爵士俱乐部进行兼职演奏。但幸运的是,纽约的失业补偿十分丰厚,政府支付了足够的补助金,据说在录音的当天聚集的数十位管弦乐团成员中,有些人收到的补助金甚至比疫情前赚的钱还多。即便如此,仍然有人低声说着“终于又有演奏工作了,我真的很高兴”,泪流满面。很显然,人类不是仅仅有金钱收入就能满足的生物。
我和淳君[44]一起在2021年10月制作了慈善歌曲《MyHero~奇迹之歌~》,以支持儿童癌症治疗,并计划在次年发行。这首歌由淳君作词,我负责作曲。我和淳君虽然长期在同一个行业工作,但之前并不认识彼此,直到我们都患上了咽喉部的癌症,才有了联系。有一天,他突然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我们开始交换关于疾病的信息。不幸的是,一开始的治疗并不成功,他被迫切除了全部声带。我从自己的经验出发,给他提供了一些好的建议。他来纽约时,我们也直接见面。
爱贝克思唱片公司找到我制作这首慈善歌曲,由于共同的患病经历,我非常希望邀请淳君一起加入。令人感激的是,他欣然接受了邀请,我们通过电子邮件的交流共同完成了这首歌曲。通过邮件,我们对歌曲进行了一些调整,比如我会根据淳君写的歌词改变旋律,或是他根据旋律略微更改歌词等。但对于首次合作的我们来说,整个过程还是很顺利的。我想,在癌症患者之间会形成一种奇妙的羁绊,会觉得彼此不再是陌生人。
和淳君一起的工作是为了呼吁大家支持儿童癌症治疗。那时,我对自己的病情仍然有些乐观,甚至可以说对再次成功治疗直肠癌非常有信心。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女性,也治疗了我的口咽癌,并曾充满信心地对我说:“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非常信任她。我那时甚至认为这次康复后,不需要特别公开再次患癌的事情。但事实上,在日本的医院接受诊断后,我被告知“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还被宣告“只剩半年的生命”。
没想到,恰好在2020年,在全世界都被新冠肺炎疫情折磨的时候,我也被迫要重新面对自己所患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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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雷猫(Thundercat),本名斯蒂芬·李·布鲁纳(StephenLeeBruner),出生于1984年,美国贝斯手、音乐制作人和主唱。2020年,他被《滚石》杂志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五十位贝斯手之一。
[2]FlyingLotus,本名史蒂文·埃利森(StevenEllison),出生于1983年,美国音乐制作人、DJ、说唱歌手、电影音乐人和导演,创办了音乐厂牌Brainfeeder。
[3]伊恩·牛顿(IainNewton),曾任苹果公司战略规划总监。
[4]阿托·林赛(ArtoLindsay),出生于1953年,美国吉他手、歌手、制作人和作曲家。
[5]《银翼杀手》(BladeRunner)是1982年上映的美国科幻电影,由雷德利·斯科特执导,哈里森·福特、肖恩·杨等主演。电影中人类制造“复制人”为自己工作,当其有了感情之后“妄图成为人类”,被称作“银翼杀手”的特别警察负责捕杀反抗禁令并回到地球的复制人。
[6]NOTON是卡斯滕·尼古拉1994年创立的小型唱片厂牌,1999年与唱片厂牌Rastermusic合并为Raster-Noton,2017年再次拆分为NOTON独立工作。
[7]精进料理是完全由蔬菜或豆腐等植物性食材制成的食物。最早是为遵守佛教戒律的苦行僧提供的膳食,后随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
[8]迈尔斯·戴维斯(MilesDavis,1926—1991),美国爵士乐演奏家、小号手、作曲家、指挥家。酷派爵士乐创始人,最早演奏“咆勃爵士乐”的爵士音乐家之一。
[9]田中泯(MinTanaka),出生于1945年,日本前卫舞蹈家、演员。舞蹈风格极具原创性,参演的电影《黄昏清兵卫》获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男配角奖。
[10]Goldmund是美国作曲家基思·肯尼夫(KeithKenniff)使用的两个艺名之一,该艺名主要用于发表钢琴独奏乐曲。
[11]艾费克斯双胞胎(AphexTwin),本名理查德·戴维·詹姆斯(RichardDavidJames),出生于1971年,英国电子音乐艺人、制作人、DJ、混音师,以Techno、氛围音乐、智能舞曲作品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