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一生总难免困于时光之中,静观滚滚红尘自身畔冲刷而下,毕生所至唯有二三画面,能穿过数十年的光阴,越过这一生经过的万千人海,浮于眼前。
沈玥尘缘尚浅,所思所想大多只与眼前这人有关,赤条条的来人世间走一遭,白眼瞧过,辛苦熬过,月寒日暖煎人寿,若是身后连一个对他说“万事有我”的人都没有,那这一生活着岂不是太没有滋味?
“我记住了。”沈玥不轻不重地在他腰眼处按了一把,“虽然我现在还未将二十岁,但我身体康健,若大雍也康健,再无战乱纷争,我或许还能再活个五十年、六十年……直到薨了,天下大丧那天,我都记着,你说要管我,管一辈子。”
“再把我这身散了架的骨头做个泥俑,一直管你到地底下,吉壤里去。”萧亦然被他的偏执逗笑了,偏头瞪了沈玥一眼,“好端端的,胡言什么生死。”
难得这人也知道敬畏,沈玥不说话了,只低着头认真地给他抹药。
他目光深邃又安静,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下的人,落在他那一身错落的陈年旧伤上,疤痕和淤伤斑驳着,仿佛从血肉里生出的枝丫。
这些伤有些他很熟悉,知道伤的来源,也记着他在自己面前流血伤重的样子,但有些他就不知道是这人什么时候熬过来的。
譬如他在秋狝时被棕熊抓透的左肩,那里的皮肉才新长出来,薄薄的带着红,堪堪堵住了狰狞的血洞。
又譬如他腰上那条斜着的砍伤,突兀地横亘在他的腰间,当时人抬回帐子里的时候血像水一样往下淌,脸色白得像城墙上的灰粉。所有人都极其担忧,这伤的位置极其刁钻,但凡没入腰椎半分伤了骨头,他的后半生便要如他大哥一样在轮椅上度过。
当时还是孩子的小沈玥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这话,跑到他的床头上哭了一整宿,硬生生给他哭醒了。萧亦然不得不忍着疼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自己一定能站起来,不仅能站得比糖葫芦串还直,还能活着送他回中州。
许多年后,沈玥在中州听到萧三单骑守沧云的话本子,才知道原来这场仗赢得那样漂亮。
萧亦然一改守城落败之势,率军冲出城墙,于万军阵前竖起大雍军旗,一箭射中鬼赤胸口,自三军合围中脱身而返。
这道蜿蜒如蜈蚣一样的伤,换来了这位鞑挞有史以来最骁勇善战的可汗再拉不开弓、骑不了马,疾病缠身,才有了如今四分五裂的鞑挞和暂且安稳的北境。
沈玥心思一松,手上就卸了劲,轻飘飘地顺着这道伤从他的腰眼处划过。
腰眼处是人再敏感不过的位置,萧亦然猝不及防地被他激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沈玥的手。
沈玥回过神,歉疚地看着他:“仲父,我是不是按疼你了?”
萧亦然头皮都麻了,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于是腰上那要命的手又更轻了几分。
他抽了一口凉气,“陛下还是重些吧,怪痒的。”
“都伤成这样了还能痒?”沈玥不解,他在这人面前虽做不了什么心如止水的正人君子,但也绝没有到能趁人之危还心怀旖念的地步。
沈玥只隐约瞧着萧亦然连后颈都红了,也就依言加重了几分力道。
他顾忌着萧亦然身上的伤情,并没如何使力,这力道于萧亦然而言仍轻飘飘的,和摸实在是没什么区别,后腰上恍如着起了火,实在是比淤伤还难忍些。
萧亦然只能没话找话地问道:“陛下方才在想什么?”
“我得好生记着仲父现在身上的伤,日后要是多出一道痕子来都不行。”沈玥拿着帕子擦净他身上的药油,给他披上氅衣。
萧亦然拢衣坐起,带起地风狠狠地压灭了身上着起的火。
被从头到腰摩挲过的烫意却愈发热起来,烧得他脊背发热,莫名地生出一股焦躁。
萧亦然没好气地瞪了沈玥一眼。
沈玥浑然不觉地低着头收拾着药瓶,拿帕子将瓶口滴落的药油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擦干了手才靠过来替拢腰带穿衣。
他向来不是个耐心仔细的性子,自幼几乎是将“顽劣”二字刻到了脑门上,但在他面前,却又周道体贴的令人发指,凡事必要亲力亲为,就连一小瓶活血化瘀的药油他也是要仔细着的。
萧亦然满腹的无名火无处撒,偏生沈玥点了火又不自知,垂着头认真地替他系着腰间的佩带。
二人距离近得萧亦然低头就能清楚得瞧见他细长的眼睫,柔顺地垂下来,遮住那双狡黠的桃花眼,漂亮地沾着柔和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