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沈玥声音迷糊地说了声好了,这才梗着脖子偏过头去。
沈玥抬起头,虽见他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但却能感觉到整个人都阴沉着不爽利。他只当是自己给人按在床上揉来捏去过分了些,无辜地笑了笑:“这药一天少说得抹两回,我给仲父记着,才刚应许了我的,可不能反悔。”
人心的缝隙一旦裂开了口子,无数的杂念都迫不及待地要顺着这把火烧进去,恨不得要烧出个天翻地覆。
萧亦然拿他和这把野火都毫无办法,只能垂眸自观。
这一瞬间,大约有成千上万个念头,叫嚣着从他心头涌上来。
良久,他才说。
“我不反悔。”
……
春争日,夏争时。嘉禾九年的这一场日新月异的变革,随着内阁首辅的告病,如风中草稞一般的朝廷,顺着时势刮起了大风。
明眼人都能瞧的出,杜明棠这一棵熬过了数次改朝换代,却始终罩在大雍朝上方遮风挡雨的大树,已然到了枯枝落叶的时候,谁能踩着他的最后一根枝俹爬上去,谁就能够站在下一任的内阁之上呼风唤雨。
恰在此时,针对黎氏干政的这一场罢朝文喧,便成了建功立业的良机。
自嘉禾帝亲政以来便互相倾轧不断,却一直被皇帝默许的文臣之争,在此改朝换代之际变本加厉起来。
无论是寒门士子还是世家官员,都借着六科和御史的笔墨纷纷扬扬的闹起来了。奏疏里夹杂着混乱的文字,如雪花一般飞进了空无一人的内阁,继而压到了黎氏的身上。
中州的文喧愈演愈烈,黎氏却愈发能沉得住气。
文章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府兵北上能拖一日,河北的袁钊就危一分,萧三手上的筹码就少一分。
三方各怀心思地拉扯着一根即将崩断的弦,谁也不肯先松手。
一直闹到了第五日,就在这个墙倒众人推的节骨眼儿上,萧亦然终于等来了他破局的最后一道筹码。
琅琊秦陕之地的封疆督抚派人传讯进京——漠北军南越潼关,突袭而至,攻上秦岭黑山。不杀人、不掠财,只悄无声息地封了秦岭的矿山。
秦岭群山拔地而起,绵延万里,出了潼关可入漠北,向西南顺水入江北,三州交界之处,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争的不是这片巍峨耸立的山峰和山上凋敝的果树,而是这片山峰地下百年采金的历史。
——天下黄金归朔漠,万里秦岭群山下金铁矿脉相伴而生。先朝起兵落败,就曾隐入秦岭群山掘金,以作军资,谋求来日东山再起。①
如此重器,历朝历代都牢牢地握在朝廷盐铁司手里,直至琅琊黎氏入主中宫。
世人皆知黎氏皇商出贵女,六坊红楼流香脂,金玉良缘占了天下金银脂粉的八成生意,在四大家里富和贵都占了头筹,沈玥四处扮纨绔的时候,随手拿的便是通体翠玉的折扇,阔绰到夜里挑灯用的都是南海的大珠。
远在中州千里之外的秦岭,这片几乎要被挖穿的高山,每年矿上数以百万流入内府库的税银,真金白银地撑起了黎氏母仪天下的底气。
再如何价值连城的金银盐铁,能运下山流到市面上才是泼天的富贵,叫人迎着门封在了矿洞里,那就是堆一文不值的石头。
秦陕督抚不敢小觑,特遣知府王英泰昼夜兼程入京,回禀详情。
文喧闹得风风雨雨,内阁也散了人心,黎氏入不得前朝,又不甘心如此退居后宫,便占了沈玥的御书房,同桌议政。
“矿脉上的事,下臣等从不敢怠慢,每月必要亲往巡视,秦岭群山千里,巡防也守得严,就算是铁甲军我们也能守上少说半个月,岔子便出在去年腊月迁往漠北的那一批流民身上。”
王英泰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哆嗦着跪在地上,抹着冷汗说着预备好的措辞。
“漠北苦寒之地贫瘠,拿不出这许多的口粮去赈济灾民,我等周边接壤的郡县也都奉了圣旨襄助。有些个年轻力壮能做工的,跟着送去走商和种地,还有些便送到了矿上来,好歹来做一天的工便有一日的饭吃。
送来人时,也都是核查挑选过的,谁也不曾想到,这流民里头竟混进了漠北军的细作,将矿洞的位置摸的一清二楚,趁着山上刮白毛风,直接就打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