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五举的师傅,姓聂,诨名“三只耳”。这师傅是个大舌头,粤语叫“黐脷筋”,说话不利索。人问他姓什么,他说“聂”,可任谁听都是“叶”。他急了,便说自己是“三只耳”的“叶”。人就听懂了,日后也就很欢乐地叫他“三只耳”。因为大舌头,聂师傅的话很少。说起来,一句是一句,掷地有声。
再一层,聂师傅包虾饺是一绝。晶莹剔透,入口香滑多汁。一笼虾饺,恰好三只,又像极了耳朵,这诨名便又成了雅号。一只小小的虾饺看似简单,其实从发面、擀皮、调馅、揉团都暗含着许多门道。所以历来,被称为茶楼点心的“四大天王”之首。如此可知,“三只耳”在小按是很有地位的。
这一连一个星期,他和五举名为师徒,但彼此仿佛也没什么相干。五举照例是一大早三点出现在后厨,拖地、洗菜、刷蒸笼。刷好了聂师傅的,也刷别的师傅的。都刷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一连数日,别的师傅心里过意不去了。就故意对聂师傅说,“三只耳”,这么勤力的细路,你不宝贝,我可要收过来了。这话呢,一是致谢的意思,二则也是告诉聂师傅,这孩子厚道帮人是出于自愿,可不是自己有心占便宜。
久了,聂师傅思量这孩子实诚得未免戆居。别的学徒,“双偷”成性。第一是干活偷懒;第二呢,是瞅空跟师父偷师。可这孩子,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师父不叫,竟然都不斜眼看师父一眼。有时,聂师傅故意在他跟前,将包虾饺的速度放慢,五举依然故我。“三只耳”怎么说,也算是“同钦”有名的“小按板”,心里忽而莫名失落。有一日便说,细路,你不想跟我学?
五举站起来,恭敬道,想。
聂师傅便说,想?咱这行偷师是俗例,你不知道?
五举说,我知道。
聂师傅说,那你不偷,难道想刷一辈子蒸笼?
五举便说,师父若看得上五举,便会教我本事。我若是偷来的,自己用着也不踏实。
聂师傅听了,大为罕异。他想想,说,你且看着。
说完,他当着五举的面,包了六只虾饺,动作飞快利落。他将虾饺都摆到了五举面前,说,有个不对路的,挑出来。
五举略打量了一下,挑出了一只。
聂师傅问,这只怎个不对路。
五举说,另外五只,师父都包了十二道褶。唯独这只,师父只包了十道。偷工了。
聂师傅当下便知,这孩子非但不戆居,聪敏远胜于常人。他心下一阵感动,说,好孩子,记住了。咱们这虾饺,必须包上十二道褶,才算成了。这是师父给你上的第一课。
陈五举,是同钦楼历史上最快升到“大细路”的学徒。只用了两个月的工夫。
但没有人不服气。毕竟段经理那刁钻的舌头,二十年来,都是“同钦”上下厨艺的试金石。这种考验,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盲测”。三笼虾饺,段经理一一品尝,随即选出了他认为最好的一笼。这一笼,是五举包的。
其他两笼,是店里两个资深小按的作品。这二位师傅嘴里说着后生可畏,心里一万个不自在。
虾饺之难,难在由表及里。外面的饺皮,水晶虾饺的造型、配料要求严苛,面皮也很讲究。虾饺皮讲求烟韧,须以澄面和水晶粉混合,最关键的是热水撞落澄面时,撞得好和水温够,全靠经验所致。配料规定严格,虾三只,肥肉四粒,笋五粒,每粒大小均匀,如此配料口感丰富饱满。肥肉里面有水分、笋和香油里也有水分,足以让虾饺汤汁充盈。另一要诀,虾要用碱、盐腌制。遇上碱,虾肉纤维便慢慢收缩,紧致非常。再用水冲至虾体硬爽,脱水后起了胶。这才算大成了。
两年后,五举已经升至小按的“中工”。早午茶各种点心,早已不在话下。
他与他师父“三只耳”,仍然是后厨话最少的两个。做早茶点心贪黑起早。各位师傅埋镬开炉,要抖擞精神,免不了靠打打嘴仗。在浸荷叶、炸蛋散、炸芋头、腐皮过油的同时,言谈互嘲,嬉笑怒骂一番。
五举与师父,也笑,却没声响。这师徒二人,有自己的乐趣。他们沉默间,众人并不知道,烧卖笼前是一场无硝烟的竞赛。两人面前,一案的烧卖是花樽形,里面的馅料是鱼茸虾仁;一案是马蹄形,里头是牛肉鹌鹑蛋。师徒各自凝神,手眼并用,快而不乱。一捧一捏,仿佛在指尖绽放开花朵。远处管蒸笼的何师傅一声响,喊道:得喇!二人便以此为号,停下手来。
聂师傅仔细清点了数目,长叹道:衰仔,又胜了师父两只!
五举便说,花樽耗神。徒弟看着险胜,其实还是逊了师父一筹。
聂师傅便哈哈大笑,说,口花花。总之老辈说得没错,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这时候,荣师傅带着几个大按的师傅经过。看到这一幕,问道,五举,在小按做了多久了?
五举与他,其实已有些生分,但还是躬一躬身,答,荣师傅,我做了两年了。
荣师傅听到,便故意凑到聂师傅跟前,说,三只耳,听到未?两年喇。
聂师傅转过身,埋下头,只管将烧卖一只只放进蒸笼里,嘴上嘟囔说,使乜咁大声哦,怕我听不见吗。
后厨的人,都看出“大按板”荣师傅,来得勤了。
这天,聂师傅不在。五举一个人在那包叉烧包。师兄谢醒,便靠他坐下,说,五举,我帮你切叉烧。
五举点点头。谢醒切了一会儿,说,这批叉烧,咁多“黑鸡”。坚尼地的“烧味张”,自从给他儿子顶班,如今这叉烧质素,真是没眼睇。
所谓“黑鸡”,就是叉烧烧焦的边缘,包大包是用不得的。五举看一眼,说,师兄有劳,切掉吧。小张师傅不熟手,可叉烧的味道是不错的。
谢醒一边切,一边问,五举,你说这叉烧包,怎么叫个好?
五举满心专注包包子,顺口照本宣科:“高身雀笼,大肚收笃,包面含笑不露馅。”
谢醒笑笑,也不说话。过一会儿,他又问,五举,要让你回大按帮手,你来不来?
五举心里动了动,手里没停,轻轻给一只包子收了口,说,师兄莫消遣我。
晚上,五举带了几笼点心,回“多男”看阿爷。
阿爷到底年纪大了,这一年来,身体大不如前。开春染了一次风寒,许久不见好。店面上的活儿,渐渐力不从心。茶楼的经理体恤,就只让他上半天的班。好多些时间将息。
看到五举,阿爷高兴得很,精神也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