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响点点头。
慧生说,你整的?你怎么会整?
阿响说,看阿妈整,看利先叔整。
慧生说,你为什么要整?
阿响停了一停,说,今日,天好冻。
慧生慢慢坐下来。她说,我说过家里不开伙。你唔听?
阿响的声音大了一些。他说,今日,天好冻。
慧生看着孩子,眼神少有的,灼灼看着她。她说,阿妈给人整嘢食,整到我们两母子冇咗屋企!你知唔知?你唔读书,开伙入厨房,要招祸来,你知唔知?
她望着外面通黑的天,云霭里的一星亮,忽然间也暗了。她眼底一酸,觉得内心间一阵虚弱,两行泪就流了下来。她拖着腿,走到了阿响跟前,抬起手掌就打下去,打到孩子的背上、臀上,和腿上。她的手脚也麻木了,没了轻重,打下去,孩子的身体就是一凛。腿弯一折,就跪了下去。但他却立时站了起来,站得更直些,由着母亲打。
慧生一边哭,一边更凶狠地打。她喊道,响仔,你哭,你哭出来!也让我这个做阿妈的安心。狗也嫌的年纪,不怕你上房揭瓦,总要有点声响,我心里才有个底,有个着落。你这个样子,不声不响入厨房,会害死我哋!
阿响不哭,身体有点发抖,但仍站着。闭着眼睛,由阿妈打。
慧生打累了,也哭累了。她眼里发空,跌坐下来。神台上的关二爷看她。灯光落在阿响身上,又落在墙上,一片昏黄。墙上的影,这孩子站得挺挺的,巨人似的。却有些发虚,在灯影里晃动。
这时候,才听外头有敲门声。慧生连忙收拾了自己,顺一顺额前的头发,平息了一下,才打开门。
敲门的是周师娘。手里是一挂月饼,微笑望她,道,响仔阿母,今日系中秋,团团圆圆。
慧生愣住,动动嘴角,牵起一丝笑,说,周师娘,下个月房租,我后日就给您送过来。
周师娘道,不着急。
她往屋里望一望说,响仔好生性,辣椒酱是我借给他的。家里要开一开火头,才有屋企的样子。
慧生不作声。
周师娘顿一顿,压低声音说,我听讲,你在南洋人家里找佣工做?
慧生眼皮跳一下,眼睛想躲闪,却终于抬起来,坦荡荡望着周师娘,说,嗯。
周师娘犹豫一下,还是说,南洋人待人孤寒。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若要去南洋讨生计,怕是很不容易。
这番话,让荣慧生心里骤然软弱了一下。她倏忽想起也是个雨夜,来时在船上,睡得蒙眬间,听有人在身旁闲谈说起,举家正要望广州湾去,但那里不是终点,他们最后往星马落脚。但若说起捷径,倒是先要往广州湾以北廉江上的小镇,然后由防城东兴转往安南,再过老挝,从泰国南下是最快的。
她本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却记住了小镇的名字。到了广州湾,在何家人的安排下住在客栈。她却带了阿响,连夜便逃了。她想,这一回,要逃得干干净净,逃到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逃得太仓促,丢了一只行李箧。里头是她的积蓄和何家给的银票。还好随身有些细软,她在廉江找地方当了,咬一咬牙,还是把那只玉镯留了下来。她想,这是那个人,与阿响最后的牵连了,要等孩子长大的。
响仔阿母,周师娘说。
慧生一个激灵。面前的女人,是关切模样,却有分寸。她说,响仔阿母,我不问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难。最难的时候,却也未欠过我的房租,你是个体面人。说到底,谁都有难,既到了这里,你总得信一个人。
慧生终于抬起头来。
周师娘临走前,又回转了身来,说,既然开了伙,孤儿寡母,也算是一头家了。你仔仔的手势,要尝尝的。
慧生与阿响面对面。孩子不说话,低着头。
今日是中秋,她竟忘了。慧生将那鱼分开,夹了半条到儿子碗里。自己夹了一筷炒簸箕炊,放入口中,眼睛却渐渐亮了。她不禁多嚼了几口。这翻炒的东西,按理没什么。但她却吃出了火候和分寸。这孩子从未下过厨,手底下的轻重绝非出自经验。她一时间百感交集,泪又流了下来。抬起头,看见孩子忧心忡忡地看她。她擦了擦眼角,抑止住。那泪便往心里流下去,一点点地,身上竟有些暖和了。
我和五举山伯,到了安铺,已是黄昏时分。镇口看到了立了一块石碑,“广东省四大古镇”,我就问山伯,是哪四大名镇,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碑是新立的。镇子里头倒全是旧的气象。两侧的骑楼,和我之前所见不太一样。轮廓建制上颇有异域风情,听说因为和东南亚的往来频密,风物互渐。罗马柱头,屋檐上是业已斑驳的砖雕和彩画,但究竟也看不周详,因为街道都不甚宽阔,骑楼间又没有缝隙,光线便被挡在外头。抬起头,错落的电线,将狭窄的天空切割成了各种几何的形状。此时街上是很幽暗的。山伯说,那就对了。听师父说,这里以往叫“暗铺”,本地人嫌不好听,才改了名。
我打开电子地图,并没有发现这家叫作“仙芝林”的中药铺。最近的能找到的建筑是“文笔塔”,附近显示出了几个酒吧和咖啡店的位置,还有一家麦当劳。九洲江边的文笔塔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它依然是这个镇上最高的建筑。我点了一下简介,说是同治年一个叫陈恭秀的监生督修的,上祀魁星经。“文革”期间作为“四旧”被拆掉了,如今看到的是后来新造。荣师傅说,沿着它一直走到安铺西街,就能找到“仙芝林”。
我们走过了整条西街,我很着意地看着路牌与街招。依次经过“欣妮为你理发室”“关帝庙糯米鸡”和“青霞钟表行”,然而并没有看到:“仙芝林”,甚至没有一家中药铺。
我们走到了街尾,又折回来。当我终于意兴阑珊、心不在焉时,看到山伯在一个洗头房跟前站定了。像中国所有的洗头房一样,窗口的纱帘透出了艳异而暧昧的粉光。我正犹豫要不要揶揄他一下。此时见这洗头房和相邻的骑楼间,墙上镶嵌着一块斑驳的花岗岩,上面镌着两行字:“仙芝林,廉江‘三点会’领袖刘芝草故居”。
在周师娘的介绍下,慧生入了镇西南新开的缫丝厂做工。佛山、顺德一带本是“桑基鱼塘”之乡,自小离家,虽谈不上耳濡目染,但手眼有数,慧生很快驾轻就熟。同厂的女工,有不少是镇上姑婆屋“漱玉堂”的自梳女,不论是什么缘故,总算是打定了终生不靠男人的主意。个个是独当一面的样子,又彼此友爱。知道慧生一人寡居带着孩子,也很照顾。并不问她的前缘,得空便教她廉江本地话。相处起来,皆十分利落。慧生虽未放下十分戒备,却也觉得神清气爽。
其他大半时间,她便待在“仙芝林”里,帮周师娘看铺。这中药堂是周师娘家的祖业,却也是一间医馆。馆里有个坐馆的中医师,花号叫吉三,只道是周师娘的本家叔叔。大名不知道,能看出是一把年纪。擅治疥疮和眼科,也能看跌打,所以周身是一股子药油味。“十八级”的挑夫,因为镇日负重,腰骨劳损,去看他的人很多,生意算是十分好的。
慧生在旁瞧了个把月有余,又看看身边的阿响,渐有了一个主意。她问周师娘,医馆里可收学徒。周师娘听懂了,说,你们以往经过的人家我不知道。响仔难得这么好读书,镇上的同礼书院,改了新式小学,你不想让孩子试试?
慧生说,人各有命。我们这样的人,读得再好,也还是下九流。何必费这个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