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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铺有镇(第3页)

周师娘叹口气说,现在毕竟是民国了。我们家老太爷当年……

她终于没有说完,看慧生直愣愣看她,便说,行,我代你问一问吧。

慧生心里头,对医师郎中,总有些好感。她不懂什么悬壶济世的大道理。自己的身体粗枝大叶,也少去医馆。可是,她记得当年祖庙街的那个老中医,是将阿响的黄疸看好了的,捡回了孩子的半条命。她还记得,那个老中医指着孩子尾龙骨上的胎记,说这个孩子命里本富贵。她当时心里一惊,冲这句话,倒觉得做郎中的都神乎其神。这就是个缘分。

周师娘回话,吉叔说,他原本一个游医,没收过徒弟。本事有限,便也没有这么多讲究,想学便跟着他吧。

周师娘一同带来的,是吉医师给的几本医书,都不怎么齐整。不知给多少人翻过,书页焦黄卷曲,书脊开了线,是《汤头歌诀》《金匮要略》,还有本《备急千金要方》。慧生便找了根纳鞋底的大针,一针一线地重新订订。她原本不擅长针线活,针脚格外地大,但总算是囫囵有了完整样子。

以后看柜时,周师娘便顺手教阿响辨认药材、称斤两和分类入柜。她对慧生说,响仔真是灵的,教他什么,过目不忘。

可眼见着,这孩子却并不很爱看那几本医书。像《汤头歌诀》这样算开蒙的。吉医师随便翻开一页,让他背,便都是朗朗的。“升阳益胃汤,东垣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苓泻防风羌独活,柴胡白芍枣姜随。”可再往深里问,却道不出个所以然。吉医师便道,这当了歌唱,先前学的,都忘到了爪哇国去了。

他这么说,心里却又喜欢这个细路。安安静静的,手脚倒也很勤快,有个眼力见儿。将医馆里头,上下擦得干干净净的。有人来看跌打,正骨时候趴着,给吉医师一使劲,疼得嗷嗷叫。阿响就从罐子里头,拿出山楂条,或是一块蜜渍的陈皮,塞到那人嘴里头。那人嘴里甜着,再看个青靓白净的细路,心平气和地望着他。自己一个大男人,便也不好意思再叫了。

不明就里的新客,还以为阿响是吉叔的孙子,说,医师,好福气啊。

吉叔也不辩白,笑吟吟地看那人,说,这个药油,每天擦三次,偷不得懒。

闲下来了,他便问阿响,响仔,你大了后想做什么。

阿响道,我跟你学医。

吉叔摇摇头,说,我看你是“陈显南卖吿白——得把口”哦。阿妈不在,就话给阿伯听啦。

阿响说,其实,阿妈煮餸好叻。我想学,她不让,说没有出息。

他想一想,将那本《备急千金要方》拿过来,翻开指着上头的“食治”部说,阿伯,你能教我这个吗?

吉叔哈哈笑说,这是药膳,不同家常煮餸,里头有好多医理。我看你识好多字,是跟谁学的。

阿响心里动一动,涌起了冲动,想和他说说自己的朋友堃少爷的事。但立即警醒,阿妈说过以往在广州的任何事情,都不可以说。阿妈厉言厉色,现在不可以,以后也不可以,就当烂在肚子里头。

他便沉默了。吉叔倒也不追问,说,你想学,阿伯便教你,以后教埋你读书罢。我的书你随便看。

医馆里头有个鸡翅木的大书橱。以往阿响掸扫,也能看见里头的书。最上层摆着《文选》《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中间是医典和养生书,《太平圣惠方》《奉亲养老书》《遵生八笺》,倒还有一本《饮膳正要》。吉叔就从书架上拿下来,对阿响说,这本你可看看,我得空就讲给你听。以往给皇帝治病用得着,就靠个“吃”。

但其实呢,吉叔确实没什么传道授业的经验。自己天性又很懒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致来了,就说上几句。有时候呢,他在里头看跌打,便让阿响在外头柜上念。念到一段,他便讲一讲。因为他耳朵有些背,就要阿响念得格外大声。虽是童音,阿响的中气倒很足,铿铿锵锵的。久而久之,成了医馆里的一道景。正骨的人原本叫得杀猪一样,阿响念得嘹亮,倒将那声音给盖了下去。吉叔就哈哈大笑,说,响仔,你这个名倒真没取错。

这一天后晌,他趴在柜上念书。忽然听到一阵大笑声,声音虽尖厉,却爽朗豪气得很。阿响不禁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一个宽身汉子走进来。人本是高的,走路没有气势,一是身形扁薄,二是拄着一支拐。这人进来了,笑声却没有断。阿响一看,原来汉子肩膀上栖了黑毛红嘴的鸟,是只鹩哥,竟笑得如人一样。阿响书不念了。这鹩哥也便止住了笑,扑啦啦地飞到了柜台上,煞有介事地踱了几步,东张西望一番,忽然来了句,食咗未呀?

阿响目不转睛,没承想被它这么一问,倒呆住了。他这一愣,鹩哥却又大笑起来。阿响不禁问,你笑乜嘢?

黄脸汉子打了声呼哨,那鹩哥便飞回到他的肩膀上,似乎有些焦躁,使劲啄着自己的翅膀。汉子一边安抚它,一边说,能不笑吗?好好一句古文,给念了个稀碎,雀仔都听唔落去。

见阿响茫然,他便从柜上拿过那本《小苍山文集》,指着一句,问他,怎么念?阿响就念道:“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汉子摇摇头,说,这就错了。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通籍”。是说中了功名的,名字就给朝廷知道了。吃了公粮就可以买书。所以这句应该念:“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

这时候,吉叔送了客出来,看见黄脸汉子,面黑黑道,叶七,你叻仔喇!你这个鹩哥,跟你学舌,也不见得句句都对。

汉子说,鹩哥是只鸟,养得再坏也是只鸟。你教人细路,可叫个误人子弟。

吉叔不屑道,你这鸟给你教脏了口。我这细路,干干净净的!

鹩哥大概听懂是在败坏它,兴奋地扑扇一下,大声叫:丢你老母!

刚出门的客,听了竟又折反来,促狭对鹩哥道,雀仔,那你得先等吉叔老母翻生喇。

吉叔有些恼,便要赶那汉子和鹩哥出去。那汉子将拐一扔,捋起裤腿,大声说,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吉叔,你见死不救,是要遭天谴的。

阿响瞧见,汉子小腿近膝盖处,有个杯底大的伤口,边缘上是厚厚的陈年疤痕。那伤口上翻起了紫红的血肉,有些化脓了。

吉叔愣一愣,摇头道,这才半年,又溃成这样。唉,进来吧。

这以后,汉子便经常来了。他并不似其他病人愁眉苦面,脸上总带着笑,倒仿佛串门走亲戚。和柜上的慧生阿响娘俩也熟了。来了,手里捧了一只荷叶包,远远地就抛在柜台上。回过头,冲阿响眨眨眼。慧生便偏过头去,对阿响说,唔望佢。麻甩佬,桃花眼!

那荷叶包打开了,往往里头是一份小食。有时是半只糯米鸡,有时是几只虾饺,还有时只是安铺常见的菜头籺。可说来也怪,即使当地普通的吃食,他带来的,味道却格外地好。渗入了荷叶凛凛的气息,十分清爽开胃。有时好得,连慧生这个厨上客,也不禁瞠目。她只当这是个风流人,背地里骂归骂,却也从来不拒绝他的馈赠。因为除了这些,听阿响读书,他往往适时地从旁说上几句。做娘的虽听不懂,但能看出这点拨十分切中。因为她能看出儿子的佩服,是由衷的。

在阿响看来,这个男人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他常想,只那杯底大的伤口,总不收口,便是要疼死人,但从未见汉子哼过一声。吉叔那药膏,给敷在伤口上。他是知道厉害的,多少人疼得要作势打滚。可是汉子,至多皱一皱眉,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黄脸泛一泛白,便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模样。

眼见他和吉叔,是老熟人。插科打诨,言语间你来我往,像是前世冤家,没什么辈分。吉叔也不恼,有时候给说急了,就冲着鹩哥发发牢骚,无非指桑骂槐。旁人听了都很好笑。他在时,整个医馆里头,便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阿响是个聪慧的孩子,很快地,已经学会了廉江话。他这才意识到,叶七和他初见时教他断句,大约怕他不懂,用的是广府口音。他的鹩哥,说的则是很正宗的广府话。而他的廉江话又很道地,甚至夹杂着一些土语,又是阿响所听不懂的。但阿响很快又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土语。比如他和别人都不同,称吉叔为“保舅”,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还比如有个人的名字,他们会常常谈起。这个人叫“老披”。但谈到时,他们往往都会有短暂的沉默,和一丝怅然。这时叶七的脸上,会瞬间脱去那混不吝的表情,甚而是凝重而肃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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