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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铺有镇(第4页)

有一次,叶七一进来,忽然冲着吉叔心口比一个手势,问道,你是谁?吉叔并没有犹豫,也比了个手势,答道:“我是无尾羊。”吉叔反问:“你是谁?”叶七答:“我是我!”

这一幕,对趴在柜上的阿响而言,不明就里,近乎一种返老还童式的游戏。但他看到两个人,继而大笑起来。在吉叔混浊的眼睛里头,忽然闪现出了他未曾见过的光芒。那光芒,是属于一个青年人的。

终于有一次,阿响问了周师娘。周师娘脸上笑容,慢慢收敛。她默然片刻,说,响仔,你看看,“羊”字底下一个“我”,是个什么字。

阿响在心里头描了一下,说,是个“义”字。

周师娘摸一摸他的头,说道,对。安铺地方小,可出的都是真男人。你长大了,也一定不会差。

七月流火,转眼又至天凉时候。

到了中秋这天,缫丝厂提前给女工们放了假。慧生便到“仙芝林”看柜,让周师娘早些回去操持一大家子的晚饭。她想想,说话间竟然又一年过去了。娘俩已经囫囵有了过日子的样子。想到这里,不禁转头去看阿响,却正迎上儿子的目光。原来响仔也正在看她。她笑了,心头一热,这真就叫个相依为命。

渐渐有了暮色。她正准备打烊,远远看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扁薄身形。只见叶七走进来,将一只盒子搁在柜上,说一句,花好月圆。

慧生便说,医馆收工了,吉叔同人饮酒去喇。

叶七说,不关他事,这是给响仔的。我手打的月饼。

慧生便将盒子一推,说道,我们阿响读过书,知道什么叫“无功不受禄”。

叶七将盒子又推回来,冲阿响笑笑,响仔也听我讲过《儿女英雄传》,知道什么叫作“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阿响见他一瘸一拐地,跨过了门槛。刻意将身体挺得直一些,似乎走得也比平时快了。他望望自己的母亲,看慧生的目光也竟落在了远处,跟那背影走出了很远去。

母子两个回到家里,就着灯光将那盒子打开。一股丰熟的甜香荡漾出来,是焦糖、蛋黄和面粉混合的香味。拿起来,这月饼竟然还保留着温热。并不似店里所卖的,大概没有精致的模具,饼上没有繁复的雕花,仅用刀刻出了一个“吉”字。那口是半圆的,像是在畅然地笑。大约也是因为太过朴素,中心便点了一个红色的点。

阿响小心地捧在手里。慧生说,仔,愣着干吗。吃啊,他敢下药不成?

阿响这才咬了一口,这一咬,他的眼神渐渐亮了。他又吃了一口,细细咀嚼,终于抬起头,对慧生说,阿妈,得月……

慧生不明所以,便也拿起一只来,咬下去。忽然,她停住了。她说,响仔,你刚才说什么,得月?

阿响点点头。

慧生呼吸不禁有些急促。她说,你可听实了,他说这月饼,是他手打的?

阿响犹豫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慧生慢慢地将月饼放下了。

我向荣师傅求证过这件事。他说,每年自他熬出莲蓉,第一口,必由他亲自尝试。与其说信任自己,不如说是信任已经因年老正在退化中的味觉。

我相信,一个好厨师的味蕾,必然会有着独特的记忆。哪怕凡人亦如是。我记得若干年前,第一次离开南京。思乡心切,母亲便托付一个朋友给我带了一盒“六贤居”盐水鸭。但我吃下第一口,纵然美味,便觉得不是老张师傅的手艺。或许只是火候导致肉质的劲道,或许只是胡椒的分量,或许只是一点难以言传的细微差别。我打了电话给母亲。她说,就在我离开的那个冬天,老张师傅忽然中风,再也无法掌勺。这盒盐水鸭,是他手把手,指点他儿子小张师傅制的。人人都说得他真传。母亲说,你的舌头太刁了。我们所有人,都没吃出差别。我想一想,或许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当味觉留下了记忆后,如烙印一般,会在乡情炽燃间愈见清晰、强烈。一切只是源于一条饥饿的舌头。

我又问五举山伯,他最深刻的食物记忆,是否是荣师傅的月饼。他想想,摇一摇头。他说他的童年自贫瘠的岁月中来,造就了味觉的迟钝。他对厨艺的分寸,多半来自经验。但是,也许一部分也来自敏锐的嗅觉,这是因当年他跟在阿爷后头做茶壶仔,终日在“多男”氤氲满室的茶香中练就的。

那晚,月光底下,这盒月饼齐整整地摆着。慧生望出去,看墨蓝天上,一轮月亮格外白亮,边缘泛起了一圈绒毛。她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中秋,颂瑛夜半敲开他们的耳房。那是颂瑛嫁来太史第的第一年。慧生起身迎她,诚惶诚恐,说,小姐,我的少奶奶,你怎么好到下人房里来?给三太太知道可怎么好。

颂瑛将一只食盒放在台上,说,由他们热闹去。我们娘仨在一起,才算团圆过了一个中秋节。

盘里摆着三只月饼。两只盖了玉兔丹桂,一只鱼戏莲叶。那一只上头,点了一个大红点。颂瑛说,这只要给响仔吃。吃一只,长一岁。

阿响咬下一口去,便再也没忘去那味道。如此软糯的莲蓉与枣泥,并不十分甜,但却和舌头交缠在一起,渗入味蕾深处。他太幼小,并不懂得什么是朵颐之快。但是,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阵细小的战栗。

慧生看到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了孩童由衷的微笑。比起许多孩子,他还未学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欲求,甚至有不少人觉得他性情木讷,物欲淡漠。但这一剎间,他眼睛里泛起的光,却将慧生与颂瑛都感动了。

颂瑛说,这“得月阁”的双蓉月饼,名不虚传啊。

与洛阳纸贵同理,作为广州最负盛名的茶楼,得月阁每年推出月饼,都有着严格的数量控制。而其中以莲蓉馅料最为矜贵,因为那是由他们的大按当家车头叶凤池亲自手制,从选料、制馅到压花、烘焙,除了一个最亲近的伙计,从未假手于人。而据说制馅这道工序,因为涉及秘方,更是在他如密室般的小厨房里完成。双蓉月饼,每年只制一千只,多年雷打不动,无关世道丰歉。并且叶师傅立下了规矩,这款月饼只在得月阁的点心铺“信芳斋”发售,绝不流入市场。每人只供两盒。因其性情硬颈,豪门大户也无奈何,无非是雇人排队购买。也渐有逐利之徒化零为整,奇货可居。据说有次给叶师傅发现了,便索性封了“信芳斋”。当年的双蓉月饼,在市面上迹近于无。而也正是这一年,阿响第一次吃到了这块月饼。

慧生让他记住,这块月饼,是少奶奶颂瑛为他省下来的。

以后的三年,他便总能在中秋吃到一块。作为一个仆从的孩子,这份奢侈的口福近乎不可思议。慧生谨小慎微,从般若庵到太史第,皆谙于不可逾矩之道。但是,这块双蓉月饼,却成了每年一次的例外。她想,这或许就是骨血的传递。曾经那个人,也如此地喜欢吃得月阁的双蓉月饼。只一口,神情清淡的脸上,便霎时绽开了不可抑制的笑意。慧生多么喜欢看她吃月饼,看她一边吃,一边掩上口,却挡不住由衷的愉悦。后来她们甚至很认真地钻研,想要仿制,但从未成功过。

而今,这孩子也吃到这月饼,竟与她有一模一样的笑容。

这个发现,竟然让她感恩与庆幸。她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每一年,都要想办法让这孩子吃上得月阁的月饼。其后三年,得偿所愿。然而到了第四年,阿响没有吃上。因为这一年的得月阁,竟然没有再售卖这款月饼,一块也没有。广州的讲究人们失魂落魄,像是过了一个不完整的中秋。后来慢慢传出了消息,说是因为车头叶师傅离开了得月阁,甚至离开了广州,不知何踪。知道内情的便说,他能去哪里呢,腿脚也不好,应该走不远吧。但此后,广州城里,确实没有人再看到他。事实上,鲜有人知道叶师傅的模样。慢慢地,也就有谈论起叶师傅的来历的,却和他的模样同样模糊。依稀听说,他似乎是个潦倒的世家子弟,至于怎么流落,又怎样进入了得月阁,又如何练就了大按上的绝技,就都是众说纷纭的传奇了。

广州人是不甘心让这月饼绝迹的,不愿它成为中秋佳节的留白。第二年,各大茶楼与饼家便各显神通,都推出了各自的莲蓉月饼。而“得月”自然不甘人后,静观有时,重又推出了“月满双蓉”,这犹如为这波风潮一锤定音。人们奔走相告,趋之若鹜。晚上,慧生将一块月饼放在阿响手中,看儿子双手捧过,像是进行某种郑重仪式。阿响难掩欣喜,轻轻咬上了一口。她看着这孩子的眼神,在咀嚼间,一点一点地黯然了下去。

这黯然,大概也出现在了这一年许多广州人的饭桌上。人们很清楚,得月阁的双蓉月饼,自此成为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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