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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满西楼(第5页)

见汉子看他,他便笑笑,现如今,我们“得月”的师傅伙计,都笑话我的口音。

汉子便恍然说,都说“得月”新来了个粤西小师傅,手势出奇好。我吃了几次,名不虚传,莫不就是你?

阿响愣一愣,想起店里的企堂议论起讲国语的客人,为了他制的点心,经常给了格外丰厚的打赏。他便脱口而出,您是那位北平来的先生?

汉子似乎也一愣,忽然意会,对他拱一拱手道,正是在下。

阿响心里不知怎么欢喜起来,他踌躇一下,便将手里的粽子,塞到了汉子手里,说,您拎回去过节吧。

汉子自然坚辞不受,说无功不受禄。终于,他只拿了一个粽子,说,赵某孤家寡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就尝个鲜吧。

说罢,转身便往前走了。阿响远远看他背影,也是孑然的。心里忽也一阵怅然,追上他说,赵先生,您等等。

其实,被这年轻后生邀请,去吃端午的夜饭,是在河川守智的计划之外的。他想,如果他的意图只是接近他,一切是否发展得太快。他转过身,见这青年,向他走来。青年腼腆而小心地表达,只为了让他不会感到这是来自一个陌生人,对孤身在外异乡客的同情与怜悯。他蓦然有一丝触动,虽然一瞬以后,他便恢复了理智。在短暂的推托后,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脸,因都闻到了一阵浓烈的檀香气味。虽无交流,他们敏锐的嗅觉,也都在气味氤氲中分辨出了八角、花椒、硫黄的混合。他们看到衣着鲜丽的妇人携着儿童,这气息来自他们身上挂的香包。香包缀着五色丝线,在广府一般由新过门的新抱所制。妇人手中拎着精美的漆盒,也是依广州“送节”的旧俗,盒里装着粽子、猪肉、生鸡、鸡蛋、水果,是为娘家的“全盒”。两人不禁看着这对母子离开,各怀心事。在这溽热的南国,市井苍凉,节日倒还如她的根系。根深而蒂固,皆自民间。

五举山伯,忽对我说起,在他记忆中,师父身体一生壮健,无病无疾,可患有一种罕见的哮喘,久治不愈。遍看过岭南广府的名医,并不见好。说是罕见,因平日无碍,但只要闻见两种气味,便立时发病。我问是什么。他答,一是檀香,一是艾草。

这病症,及至老年,毫无改善。所以,逢到端午,全城烧艾,气味数日不去。恰是荣师傅最难熬的时候。这是他们师徒之间长久的秘密。香港业界只是传闻,同钦楼的行政总厨,无论业忙,端午时必离港赴外埠,雷打不动。怕是与什么人有一期一会。

山伯说,他曾陪同师父,去江苏的无锡,参加一个食品博览会。荣师傅是评委之一。到了中午小休,有个附近江阴县乡镇企业的厂长,硬是把评委们拉到了一个什么大酒楼。在座的,还有当地的领导,可见是有默契。我笑笑说,考试前见主考,联络感情,这在唐朝叫行卷。山伯叹口气,说,吃到一半,突如其来的,端上来一个盘子,里头是几只青团。原来就是这个企业的产品,什么纯天然绿色食品。那厂长殷勤得很,给师父夹了一只。未到嘴边,师父登时喘了起来,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吓得整桌的人都呆住了。原来那青团里,是掺了艾叶汁的。

这年端午,太史第里,弥漫着浓重的熏艾气味,几乎有些呛鼻。旻伯烧得特别狠。他说,这里许久没人走动,不知滋生了多少蛇虫鼠蚁。再不烧一烧,白娘子就快要成精了。

尽管早已摸清了底细,河川守智也想不到,会在此刻出现在太史第。还有一些意想不到。这大宅比他想象得还要阔落许多,九曲十回,走了许久。先不说河川自己的家,竟比他见过最有权势的大名宅邸还要大数倍。再想不到的,是它的败落,只剩下了一个大而无当。他很清楚,这与他的国家所带来的时势变局相关。

透过百二兰斋的月门,他看到了一块上好的太湖石,在暮色中,竟还是百般旖旎的。不知为何,让他联想到昔日的热闹。这里曾是多少权贵巨子流连之地。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而今在这初夏黄昏,如此空与冷,竟然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想,若自己是这宅子的主人,要好好修缮一番。

现在一方斗室之中,竟已经坐了宅子里所有的人。那个老迈的管家,先去睡了。阿响准备了酒菜。酒是上好的绍酒,并一小瓶雄黄。桌上另两人,也都是青年。一个似乎并不顾他,正和另一个说话;另一个并不接话,沉吟一下,在一个本子上奋笔疾书。却没忘抬眼望他一眼,那眼里有内容,并牵动了嘴角。

阿响抱歉地轻声对他说,我们少爷在度戏。

“查笃撑、查笃撑”,堃少爷倏然一停,方才微阖的双眼睁开。旁边的宋子游搁下笔,将那本子也就猛然一阖。

锡堃道,脑汁都吸干了,我可真是饿了。

他看了看河川守智,竟也不问来历,说,来的都是客。阿响今天做的菜,得要吃干净。

倒是宋子游,掂起了酒壶,给大家斟上了酒。河川忙用两指,在桌上磕一磕,道一声,唔该。

锡堃听罢,扑哧一声笑了,说,这又是跟我们上六府的人学坏了。喝茶便罢,能一起上了酒桌的,哪来的这许多规矩。

河川便道,初来乍到,礼多人不怪。

听他一口粤语说得磕绊,锡堃便笑得更厉害了,用国语说,这位大哥,快别讲白话了。你说得吃力,我耳朵都辛苦晒。

他一皱眉头,用手指掏掏耳,戏白道,你是对牛弹琴,弦断无人听啊!

桌上的人,便都大笑。酒过一巡,心里都松快不少。宋子游便道,还未请教尊姓。

河川点点头,敝姓赵,赵守智。

宋子游便说,听阁下口音,是北方人?

阿响说,赵大哥是北平来的。我们得月阁的老客了。

河川便道,论籍上是河北乐亭,这不是在皇城根儿混口饭吃嘛。

锡堃正色说,都民国多少年了,还说什么皇城根儿。

河川笑眯眯,轻声道,我可听说,这太史第是光绪帝的太史呢。

锡堃一时语塞。宋子游给两个人都满上酒,说,罢了,反正不是“满洲国”小宣统的太史。听说北平的局势近来好些了,您怎么到了广州来。

河川说,商贾之人,也是没办法。我老板在这有间厂子,原是和英国人合开的。如今英国人颠了,叫我来拾掇。你们广东人怎么说,执手尾。

锡堃心里还堵着,这时说,如今广州的厂子,给日本人占了一半。按说燕赵多侠士。赵大哥的气性,莫不也要低头拿张贸易许可证?

河川依然笑笑,我们不营业,只盘货。

这时阿响进来,又端上了一盘热菜。是盘煎得香喷喷的糟白咸鱼。锡堃见了只顾拍巴掌,说,这个下酒好!我和阿响细个时的结缘菜。

河川说,哦,阿响师傅的厨艺,是小时在这太史第练就的?

阿响挠一挠头,这可谈不上,我学的是白案。太史菜的学问多。这几样小菜,我是照猫画虎,还不如大哥见的世面多。

河川摆摆手,我一个北方人,哪吃过什么正宗的粤菜。要说精细些的,以往在北平,跟老板吃过谭家菜。名头算是大的,“戏界无腔不学谭,食界无口不夸谭”,一个谭鑫培,一个谭家菜,好像是京上风雅人的半壁江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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