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行没有答他。
他叫,凤行。
凤行没有答他。
他看见对面是医院的墙。没来由地,一大片白色狠狠地向他扑了过来,把他吞没了。
五举去领凤行的骨灰。
是两个人的骨灰,还有他未出生的儿子。
凤行走了,因为破伤风。就是无名指上的一个小伤口。
凤行使得蓑衣刀法,“十八行”人人佩服。她一辈子好刀功,最后送走了自己。
明义说,如果不是大着肚子,凤行不会切着自己。
素娥说,明知大着肚子,非要去。是谁害死了我的闺女?
明义哭着扇自己的脸。
邵公亲自送来了葬仪,被素娥扔到了门外头。
明义关了“十八行”,把物业还给了邵公。
给凤行下了葬。
坟场在香港仔,能看见海。
凤行喜欢海。她说香港的海,没那么大的浪头,好像黄浦江。还能看见对岸的房子。能看到尽头的海,让人心里踏实。
五举烧纸。明义和素娥,呆呆地站在墓碑跟前。
素娥说,儿啊,想不到我们家里十口人,最先走的是你。你说老糊涂的爹娘,为什么要放你去呢?
说罢了,素娥跌坐下来,又开始哭,渐渐哭得人事不省。
夜里头,五举一个人,又跑到了坟场。
他带了一瓶花雕。是凤行生前最喜欢的酒,两个人经常夜里对坐着喝。凤行的酒量很好,喝着喝着,脸就红扑扑的了。有次喝到微醺,凤行嘴里起了一个调,唱:“离峨眉,下九重,云行千里快如风,不觉已到西湖畔,美丽湖山似画中……”沪剧《白蛇传》里的“游湖”一折,素娥教她唱的。
那次凤行唱得媚眼如丝,连五举都心旌荡漾起来。唱完了,凤行倒不好意思了。凤行摸摸自己的脸,看五举听得木木的,就说,举哥,你看我一会儿唱白蛇,一会儿唱小青,一时一个辰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倒是,怎么看都是个呆呆的许仙。
五举一口一口地抿那花雕酒,喝几口,就往那坟头上倒一点。再喝几口,再倒一点。想到这里,嘴上也过了门儿,唱了一句。才半句已荒腔走板。他才觉察自己的泪流下来了。他由着它流,盘膝坐在那里,继续唱。唱着唱着,竟然睡着了。
他是被山上的寒气冻醒的,看衣服上结了密密的露珠。待他醒过来,天有点亮了。他看着墓碑上凤行的名字,还发着怔。目光往下走,早上的供品旁边,摆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有几只点心。那点心正中,点了一个红点,莲花样的。是同钦楼的莲蓉包。
凤行的“五七”过了,明义和素娥把五举叫到跟前儿。
两个人偎依坐着,原本已上了年纪,现在是两个全老的人了。这老除了身体面容,是在神态上。那眼里对生活的一点盼头,在朝夕之间,全都塌掉了。
老两口互相看一看。过了一会,明义叹一口气,开了口,孩子,你走吧。回你师父那里去。这头家,算是完了。
五举愣一愣,没说话,只抬着头看他们。
明义说,举啊,你是凤行硬挣到我们家的。对你,对你师父,我们这心里的坎儿,一直没过去。如今凤行走了,我们也不好留你了。
五举说,爸妈是不中意我了?
明义使劲摇头,就因为太欢喜,才怕耽误了你。如今你的小家没了,店也没了。男人,是要有自己前程的。
五举跪了下来,说,爸、妈,离开师父,算我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五举无爹无娘。如今好容易有了你们这对爹娘,是我赚来的。凤行和命挣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这爿店。我要走了,她阖得上眼吗?好容易有了这个家,你们赶我,我也不走了。
这时候,五举竟使劲牵动了嘴角,笑一笑。老两口都在这笑里,看出深深的苦意。他们躬下身,将五举扶起来。素娥手颤,忽然一声喊,我的儿啊。便将五举揽进了怀里。
五举脸庞上流着滚热的水,心里倒一片笃定,觉得脊梁里的筋骨,一点点地硬起来了。
⊙嘥:粤语,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