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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戴氏本帮(第10页)

戴得还记得的,是他七岁。在皇都戏院门口,他受到了几个外国孩子的挑衅与欺侮。他天性里的软弱,让他避闪与逃走。但这些孩子似乎有许多时间,他们一路追打他。又放开他,再追。这时,凤行出现了。她冲向在最前头的孩子,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然后在围攻中厮打,谩骂。他们彼此语言不通,这些谩骂便成为小型兽类之间预警的咆哮。异族的孩子,似乎被这个中国小姑娘的勇猛击打得六神无主,渐渐退却。凤行站在英皇道上,满脸是血。半叉着腰,仍然在骂。稚气的脸庞上,漫溢着成熟的市井妇人的凌人气势。

戴得便在这样的呵护下成长。他并不关心,也不了解,小姊姊如何放弃了优秀的学业,承担了家业。又如何以婚姻的方式,为这个家庭引进了一个男丁,去巩固这爿家业。而他更无法体会,这所做的一切,其实本应是他的责任。或者归根结底,是为了他。

他感兴趣的,是这个被他称为姐夫的人。与那些只有逢年过节才应景出现的姐夫不同,这个纯粹的外人,进入了他的家庭,甚至嵌合进了这个家庭的事业。这个人寡言,脸上总有微笑。眼角略微下垂,鼻翼宽大,目光温和松懈。面相的柔软,让他曾经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是自己一个潜在的同盟。姐夫五举不会上海话,也让戴得想象他必然被这个家庭所排异。但现实告诉他,并非如此。当五举出现时,无论之前聊得多么热火朝天,全家人会停下家乡话,改用广东话交谈。甚至最无语言天赋的母亲,都会用口音浓重的国语说话,力图令他听懂。而这种迁就,是他从未曾享受过的。在饮食上,似乎也清淡了很多。多年盘踞戴家晚餐的八宝辣酱,不知何时,被端下了饭桌。而代以清炒与白灼的小菜。父亲说,厨房里油烟味儿太重,回家里来,还是清爽小菜适意。

而事实上,他发现五举的恭顺,不过是一些日常小事上。有一次,他放学归来,看到了姐夫正在与父亲争论。似乎是为店里的事情。大概是店里的一个老厨,监守自盗,偷拿了贵重的食材出去卖。这老厨自“十八行”开业,便是元老,甘苦与共,明义自然是息事宁人。可五举却说,这种事情,有一便有再,非要杀一儆百。漫说是鱼翅,若在同钦楼,偷吃一个叉烧包,当月工钱就没了。

父亲脸变得铁青,大约也是情急,说,这里是“十八行”。你要说同钦楼的规矩好,就回同钦楼吧。

这时,五举先前柔软的面相,忽然不存在了。他抬起頭,眼里的光,可以灼人。

明义这才发现说错了话,嗫嚅了一下。凤行急急走出来,说,爸,给刘叔支两个月的工钱,让他走吧。

凤行拉一拉五举的袖子。戴得见姐夫的表情,仍然冰冷坚硬。这时稍微松懈下来,但脸上肌肉在僵硬地律动,好像是冰在一点点碎裂。

戴得感到有些害怕,并没意识到凤行到了他身后,拍了他脑袋一记,说,看什么看,你姐夫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戴得自然感受到小姊姊对姐夫或明或暗、或硬或软的维护。他想,他曾经因为这个男人蚕食了凤行对他的关爱,而产生敌意。他感到恐惧。不是为父亲的懦弱,而是因为这个人表达出的一种力量,是他们家庭里任何一个成员,所不具备的。

此时,凤行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己。她似乎因此变得温柔。戴得想,这也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改变。那个瘦小而能量可观的姐姐,正在发生变化。变得温柔、琐碎而缠绵。她开始为这个预产期还很遥远的婴孩准备衣物,鞋帽。開始用更为轻盈的脚步,在家中行走。她会将戴得拉到身边,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腹部,对他说,得,你就快当舅舅了。

阿得看姐姐膨胀的小腹,敷衍地将耳朵贴上去。然而,他的确感受到了一个未知生命的律动。这律动让他的心也莫名颤动了一下。一下而已。

阿得并不想成为一个舅舅。他觉得五举和他带来的孩子,会造就自己更为孤立的状态。凤行对阿得说,他们不让我进厨房,他们说,这孩子吸了太多的油烟,长大了就只能做一个厨子。你说,做厨师有什么不好。

然而,凤行最终还是进入了厨房。在一个月以后,是邵公的八十寿诞。

邵公说,宴席上的功夫菜,要由我干女来做。

明义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邵公,凤行的身子

很笨重了,恐怕难当此重任啊,也怕人有个闪失。

邵公的脸色即刻变得不好看。他说,我还能有几天活头?她和这个孩子来日方长。告诉她,孩子生下来,我送她一层楼。

凤行咬咬牙,说,我倒不要他的楼。但我怕“十八行”的铺面,他给收回去。爹你回个话,我做。

凤行随明义和几个厨师,到了邵府。

旁边人照料着,凤行身重,手下还十分麻利。糟钵头、鸡火干丝、草头圈子。凤行自然知道邵公是看重她的好刀功。刀刀生花,是寿宴上的面子。她就格外地尽心。但始终是站久了,脚下渐渐浮肿。刀法便有些乱,心下一急,就切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当时就汩汩地出了血。明义和五举看了,忙要换下她。谁知凤行,用水冲一下,说,不碍事,你们忙自己的去。

这一场寿宴,举戴家之力,自然是十分的排场,为邵公挣足了面子。便有来客说,怕是如今在上海“德兴馆”,也吃不到如此地道有味的本帮菜了。

回来后,凤行笑着对五举说,这可怎么办?这回咱们的孩子吸足了油烟,注定要做一个厨子了。

五举给她伤口包上,问她疼不疼。凤行笑得更厉害了,说,厨子怕切手,那真是外甥戴孝——没救(没舅)。

凤行在一个星期后的夜里,开始发烧。

五举摸她的额,有些烫手。头晕、畏寒、没力气。

五举着急,要送她去医院。凤行说,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好医生。天亮再说,没那么娇气。

五举就侧过身体,揽住她,紧紧地。

天发白时,五举觉得怀中的身体,瑟瑟发抖。凤行抬了抬眼皮,眉头皱起,咬紧牙,手抓住了五举的胳膊。

五举胡乱穿上衣服,抱起凤行,往外跑。

医生看见凤行时,额上是密密的汗,脸色已青白了。叫她,没有应,抽搐不止。

医生说,怎么才送来。

凤行呼吸急促了,乌紫的口唇,慢慢张开,流下了口涎。

忽然间,她睁开了眼,说,举哥……天怎么这么亮呢。

说完了这句话,似乎耗了她的力气。凤行大睁着双眼,眼皮一松。她紧紧握着五举的手,也松开了。

五举愣愣地看着凤行的脸,心里一空。

他觉得怀中的人,猛然一重,又轻了。

他说,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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