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著名茶楼的少年“饼王”架锅起炉,说不过是做老婆饼和虾饺。凤行在心里,先看轻了。想不过尔尔,浪得虚名。可当这青年动作起来,她虽不懂广东唐点,却也看出手法娴熟。行云流水,非同凡俗。
凤行想,他师父的莲蓉包,举港闻名,他却没有亮绝活的意思。大概为人没有多少心机。她见他眉眼很周正,但戆居居。
待她自己上场,已没有了要胜他一筹的念头。做鸡火干丝时,刀把断了。她意兴阑珊。没承想,他却递上了自己的刀。
晚上,她在灯底下看这把刀。是德国产的老牌子。刃开得很好,看得出用了许多年。但有些钝了,她拿到后厨,亲自给他磨好。
她一边磨,忽然磨偏了。发出尖厉的一声响,在她心上软软划了一道。
明义见到五举。亲手下厨,给他做了红烧肉。
五举很中意吃,毫不掩饰。素娥便说,里头的百叶结,入了肉味也好吃的;将酱汁淋在米饭上,更好吃。
五举便照做,吃了眼里有惊喜的光。
明義和素娥交换了眼神,想,这孩子真好,不拘礼,做人真切。
五举将碗里的米饭吃了个干净,道,我常听人说,江南菜的好,是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今天领教了,就是红烧肉和百叶结的关系。
凤行便故意说,粤菜里也有啊。你们的鱼翅、鲍鱼更讲究,要用慢火煨,高汤吊,一日辰光都不够。
五举想一想,很认真地说,还是不一样。鱼翅、鲍鱼矜贵,无味也难入味。因为矜贵,所以烧起来,用的是强攻的法子,硬是让味道进去。百叶结呢,是自然吸收了红烧肉的汤汁,更情愿些。粤菜里的许多无味,倒其实是有味的,我们叫“甜”。
明义说,苏浙菜里的甜,可是霸道有味得很,像无锡的酱排骨。
五举说,我们的“甜”,是食材的本味。有人说粤菜味淡,其实是敬它一个新鲜。汤可以甜,菜蔬可以甜。少放盐,更没有素菜荤炒之说。至多白灼一下,也就上盘了。
明义点点头,觉得这青年纯朴,内里却有见识,心里更喜欢了。
五举大概未听出,这番对话里,有对他默默的考验。这也是明义喜欢他的地方。他聪明有悟性,对人际,却是有些钝。聪明不同于精明。上海的精明人很多,但那是人生的皮毛,是不扎实的。这与心地的好坏无关,只能说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哪怕是浦东人,在老城厢的眼中,也还是乡土的。他想自己,当年为了脱去乡土味,这么努力地学英文。如今看来,多么可笑啊。
凤行说,五举,你去炒个蔬菜,让我们尝尝粤菜的“甜”。我给你打下手。
素娥说,傻女,哪有让客人下厨房的道理。
五举说,不碍事,我本来就是个厨房里的人。整天在饭桌坐着,倒不自在了。
两个小的进了厨房。一对老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素娥先笑了,开口道,这孩子啊,像当年的你。
明义想想,也笑说,是像我当年。我当年最疼老婆。
素娥便嗔他,说,你啊,老了老了,倒没正经了。
这菜上来了,原来是一道炒芥蓝。明义吃一口,火候正好,菜茎是爽脆的。细细嚼一嚼,真有一股清甜气。
五举说,怕芥蓝有苦味,先洒了米酒和姜末。最后用了蒜泥吊味。
明义说,好吃,正好解了红烧肉的腻。刀功也好。
凤行说,爸,菜是我切的。您也真是,自家闺女的刀法都认不出了。
素娥便来打圆场,说,五举啊,想不想天天吃红烧肉?
五举点点头。
明义说,那将来,就让凤行天天烧给你吃。
凤行愣一愣,就明白爸妈的意思了,脸偷偷红一红。看五举低下头,脸倒比她还要红。她便想起电视台的人,问他老婆饼的事。心里一笑,莫名荡起一阵暖。
晚上,老两口就叫上凤行。凤行问,爸妈,这个人可好?
素娥说,除了国语不好,哪里都好。
凤行说,姆妈,你还是嫌弃他是个外乡人。
素娥说,傻孩子,在这香港,我们才是外乡人啊。你嫁给一个本地人,让我们更安心些。
明义说,这个人踏实,有手艺。何况,他师父在一天,便有一天的根基。性情也是好的,不会给你亏吃。
临了,当爹的补上一句,你嫁过去,不用管爸妈。
凤行摇摇头。
明义便谑道,怎么,不想嫁,要跟爸妈做一世老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