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就使劲摇摇手,嗨,一个码字匠。挣点零钱花。
戴家一家人,便把这些传单分发出去。五举和戴得,站在路边发给路人。素娥熟悉街市,便一大早揣定了,拜托那鱼档果栏的,给来往买餸的街坊。明义带着提桶浆子,在附近的唐楼巷弄,往那人多的地方去,瞅着墙上有空,便贴上去。
来吃饭的人,渐渐多了。证明这法子是奏效的。因为菜的确是好,价钱也公道,便渐渐又有了回头客。五举说,爸,午市这么热闹,咱们也学学茶餐厅,做“碟头饭”吧。翻台也能快些。
所谓碟头饭,是一九七〇年代,在本港开始出现的菜饭。类似内地的盖浇饭,白饭上加上快餐餸料,奉送例汤一碗。
这时的香港,经济已经起飞。产业结构调整,工作机会比以往多了许多。湾仔一带渐渐也成了打工仔的天下。到了中午一点钟放工,他们便需在周围食肆吃饭。碟头饭胜在简洁,菜量丰富。做法也各有千秋。烧味店最经典的叉肉饭,厨房饭里的菜远排骨、豉椒鲜鱿,中式饭的单双
拼,西式的免治牛肉,倒是都能占个一席之地。
五举山伯,保留着一本地图册。这地图册可见经年的烟尘与油腻,是时时翻用的痕迹。翻到“灣仔”那一页,我看到以“十八行”为中心,用原子笔简洁地标注着一幢幢建筑以及它们的名称,那是当时湾仔附近的写字楼,也是五举派发传单的目标。然而,饶有意味的是,在这张六十年代出版的地图上,五举将某些楼宇的名称标注在用虚线所勾勒的范围内,下方是大片虚空的浅蓝。原来,这代表着湾仔彼时计划内填海的位置,是有关这座城市的憧憬。
在这本地图册出版十年后,湾仔已呈前所未有的盛大气象。一九六五年起至一九七二年,港府展开大型的填海计划。这项工程完成后,湾仔的范围随即伸展至今天会议道一带;港岛北岸的海岸线自此完全改观。一九六八年,行政局通过湾仔的旧区重建计划,皇后大道东两旁的旧厦,在其后的十多年间大量拆卸重建。这段时期,香港金融市场渐入佳境,社会对工商楼宇的需求增加,商业活动因中环区的写字楼供应饱和而渐渐出现向东扩展,湾仔大刀阔斧的变迁,正好回应这一趋势;往后十多年,一座座耀眼的商业大厦、政府办公大楼、酒店、运动场馆相继在湾仔海傍建成。这为此一港岛老区带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生活习惯与一成不变的饮食结构。
“十八行”推出的当家碟头饭,自然是“戴氏红烧肉”。鲜嫩软糯,肥而不腻,配搭时菜,最后在白饭上再浇上那浓郁的酱汁。真是不净了那碗碟,自己的舌头,头一个饶不了。
这一天,司马先生是夜里来的。快打烊了,店里人少。一进来就叫饿,要下了一个红烧肉饭。
五举忙迎过来,说先生好久不见了。司马一乐,说,你们家的饭,是一日不食,如隔三秋。
五举便说,盼是您天天来。
司马说,前几天去了澳门,见几个国外来的朋友。又陪着赌钱,输掉了半本书的稿费。这吃喝嫖赌,后两样真不能沾。说能怡情的,不是邓小闲,就是忘八蛋。让我大伤了元气。
五举不知道这姓邓的是什么来头,但听懂了忘八蛋,也哈哈笑起来,说,那我给您好好补补。
他和明义,就下厨烧了几个热菜,给司马端上来。明义想想,又从后厨拎出一瓶陈年花雕,叫五举一并拿过去。
五举就安心坐下来,陪司马先生喝酒。司马还真是好酒量,越喝越是兴起。原本是个红脸膛,几杯下肚,红上加红,就有点紫得发亮。喝多了,自然话也多了。
他说,知道我为啥喜欢在你们这儿吃饭?
五举看他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就安静地等他往下说。
司马一拍他肩膀,你知道我是哪的人。白山黑水,老东北那旮瘩来的。我爱吃什么,“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落到饭锅里”,啥好东西不是一锅烩。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来香港这么多年,吃啥都觉得淡了吧唧的,荤菜没个荤味儿。可到你这,不道咋的,味儿老厚了。你要说是上海菜,我还真不信!
你这个红烧肉啊,带劲!咋说?叫个“人间至味”。杭州的东坡肉我吃过,跟这比,俺不稀罕。你这个肉,不道咋整的,好吃得敞亮。在香港,要说好吃的红烧肉,我倒还真吃过一回。在北角。不是碟头饭,是面条儿。
五举听到,心里一动,说,那店叫什么名。
司马想一想说,叫“虹口”。好多年前了,我就去过两次,都是夜里头。巴掌大的小店,门口老坐着个小姑娘,在那洗碗。再去,店就关了。这都多久了。可那味儿,老香了,这辈子都忘不了。
五举心里,浅浅地动一下,然后慢慢涌上了一股热流。他想,那是凤行啊。这家面馆,他从未去过。但从店里的陈设、桌椅,到锅灶的位置,佐料的摆放。他都一清二楚。凤行,给他讲过一遍又一遍。
他于是问,这店里头,是不是挂了张照片?照片上,有个消防员?
司马愣一愣,可不咋的!你也去过?你那会儿,该是个孩子吧。
五举一激动,叫一声“爸”。明义应声来了,在围裙上擦一擦手,微笑问司马吃得可好。
五举说,先生,我爸就是那照片上的人啊。
三个人,于是定定看着明义找出的照片,各怀心事,各有各的回忆。自从“十八行”在卢押道上关了张,明义便将这张照片收起来了。这是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了,可现在挂起来,怎么看怎么像在笑话自己。
司马说,竟然是你们家开的。我以前,在北角继园那里住过。有个老邻居,跟我夸你们,我总觉得他在跑火车。我这个人,屁股沉,不喜欢走动。待我真去了,觉得好吃,又关门了。后来啊,有人跟我说,这上海老邻居,把这家店的厨子
给包下来了。我还奇了怪了。我也许久不见这老头儿了。一把年纪,爱哭,没尿性。我和他唠不到一起去。哎,对了,那老在门口洗碗的小姑娘呢?也长大了吧。
明义沉默了。五举还愣愣地望着那照片上的人,眉目间能看到另一人的影子。
明义给司马斟满了一杯花雕,用干哑的声音说,先生,喝酒。
这天,司马先生喝高了。
喝高了,舌头就不听使唤了。可他兴致却也很高,捋着舌头,给明义爷儿俩唱家乡的小调。“老北风,项青山,还有红局和南边;东兴好把盐滩,久战驾掌寺就是蔡宝山;还有得好和靠天,野龙大龙有一千。”唱得激昂了,脖子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然而唱着,唱着,气息却又弱了下去,嘴里还是囫囵地说着话。说的,依稀是什么“主义”那些,五举都听不懂。说着,说着,又没声音了。
明义便道,这下我作孽了,好好请一顿酒,把先生喝倒了。也不知他住哪里,可怎么送。
五举说,不然就送咱们家里去吧。
明义想想说,也好。
两个人就想将司马架起来。可是司马,也十足是个关公的身架。高大壮硕。两个人费了半天的力气,都挪动不得,徒飙出了一身汗来。
五举说,爸,不如我在这看着。先生醒了,我就送他回去。你快先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