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义走了。五举待在店里,打烊,收拾桌椅,将门口的闸放下来。
司马先生还睡着。
过了一会儿,轻声打起了呼噜。
五举便到耳房里,取出值夜的毯子。给他披上。
这时,忽然觉得蚀心地饿,才想起从中午起就忙得没吃上饭。于是走到后廚,他给自己下了碗面,慢慢吃。
吃完了,他起身,将碗刷洗了。便坐在司马先生的对面。司马的嘴微微张着,呼噜的声音渐大了,酣畅起来。脸上的酒色倒渐渐退去,但依然是赤红。额上有薄薄的汗,原有些卷曲的头发,纷乱地贴在额头上。五举便想,这是个命力多旺盛的人啊。
他靠着那大红的皮卡座,也睡不着。便从抽屉里,寻出一副扑克牌。以往在同钦楼时,工友教他用这个算卦,说是以前一个洋先生传的。他算了一卦未来,不通。再算,又顺了。觉得不踏实,便再算,手中的牌乱了。心里却如期而至地痛起来。他把牌放下,木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才叹一口气,阖上眼睛,只由那痛一点点地蔓延。自从凤行走后,日日如此。原来是尖锐的疼痛,就是在心尖上疼,痛不欲生。现在这疼渐渐地钝了。他便也不再抗拒,由着它去。也就成了日常,朝夕与他问候。
待他觉得好些了,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却看见司马先生已坐起了身,直愣愣地盯着他,是个惺忪的模样。见他手里的牌,司马说,你说这做人,要不要信命?
五举便问,先生信不信?
司马想想说,以前我认识一个师傅,擅铁版神数、周易。那时我潦倒得很,去见他。他给我算出来是“鲲命”。《象》曰: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我问他啥意思。他说,我得去近水的地方,如今是困住了。我说,东北白山黑水,咋个没水。他说,这是困水,困心衡虑。要去大水之地,鲲化为鹏,去程万里。
我问,哪里是大水。
他说,南方。
我就来了香港,一住便是十几年。可你看,我也没化成鹏,倒是困在个岛上了。这师傅啊,也教了我些皮毛,测字什么的。你想不想我给你测一卦,全当打发时间。
五举想一想,看看那卡座四四方方的高背,便说,那劳先生测一个吧。我测个“方”字。
司马想了想,在手里比画了一番,道:方字最宜防,逢女便成妨,求名却不利,久病得良方。
五举问,好不好呢?
司马皱皱眉头,说,要是困病在身,是好的。但你想要成事,女人是碍事的。你成过家?
五举点点头。
司马说,你唔好怪我说话没遮拦。你是命硬的人,那女人怕是不在了吧?
五举低低头,说,你见过的。
司马回忆了一下,恍然,说,当年见那小姑娘,就觉得她脸上看得出硬脾气。就算没有这些说道,这世上,哪经得起硬碰硬呢?
五举看看他,没有说话。以为自己会难过,然而也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忽然很疲倦,周身发冷。
司马说,看你是撑不住了。我这一醉,耗了你大半夜。走走,我们各回各家了。
司马站起身,狠狠摇晃了一下,跟座要倒下的山似的。他撑住了桌子,揉揉眼睛。五举又说要送。他兀自拉起铁闸,跌撞着走进了如墨夜色里,使劲一摆手。
嗨,这点小酒。他回头对五举一笑,用不着四六的广东话说,湿湿水喇。
以后,司马先生便经常来了。先是来吃饭,后来到了下午工闲的时候,他便自己找了卡位坐下。有时是看书,有时是带了稿纸来,趴在桌上写作。久了,那红色卡座,便成了他专属的座位。写累了,他便走到门口,抽烟斗。五举隔着窗户,能看到他目光在遥遥的地方。仍不说话,手里的烟斗,袅袅地冒出了青烟。
这时的司马先生,是格外沉静的人。即使开口了,与他们打招呼、闲谈,是标准的国语,并没有很多东北的乡音。五举回想起那个大开大阖的夜晚,便也看清,他除了爽朗,性格却其实是温文的。
司马先生写作时,五举从不打扰他。甚至于,他专门做了一个牌子,午后放在红色的卡座上,给司马先生留座。有时候,司马不来了。他看着那个“预留”的牌子,会愣愣地发怔。
如今的生意,渐渐又好了。他觉得庆幸,自己把这红色的卡座,费了很多气力从老店里搬过来。如今像是一个小包间,将厨房的忙碌与店堂的喧嚣,都隔绝了,为司马先生留下了一方天地。那发黄的原稿纸上,奋笔疾书下的文字,便似乎也与他有关。虽然他并不知道,那纸上写下的是什么。
有天黄昏,他将一些买来的各色卡纸,小心裁切好。准备了纸墨,叫来岳父。明义对着菜单,试写了几张,很不满意。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拳不离手,以前在消防局拿笔的手,拿惯了大勺,再也捡不起来了。
司马远远瞧见了,放下了烟斗,说,这是写什么?
五举说,餐牌。预备贴到墙上。忙起来的时候,菜单不够用啊。
司马便道,我来帮帮忙吧。
明义忙说,先生快忙自己的正事。劳您写这个,是大炮打蚊子啊。
司马人已经起了身,伸一下腰,说,嗨,写了这半日,也累了。正好来松松筋骨。
两人便由他。因这桌子低矮,便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司马也不要,开了马步,悬腕便写。
写得竟是又快又好。明义见他写了一手好瘦金。心想,这壮大的人,竟是这样秀拔硬挺的字,便道,先生是练家子啊。
司马哈哈大笑,说,这倒不是童子功。我以往写的是欧阳询,一向嫌赵佶的楷书单薄。后来帮人刻雕版,才练瘦金。人家都说我这写起来,是张飞拿了绣花针。不过呢,好处是,写起来,又快又工整。
五举就问,赵佶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