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说,宋徽宗。画画得好,字也过得去。就是不会当皇帝,差点亡了国。五举再看“干烧黄鱼”“四喜烤麸”“红烧鱼”,因为这字,都好像不同了似的。
明义说,街坊上,说想我们加几个家常菜。先生方便一并写了?
司马边听他说,边落笔写。到中间,明义突然“哎呀”一声。原来是将“葱爆羊肉”的“葱”写成了“冲”。
明义就怪自己,一口南方国语不地道。司马说,小事。便要揉了重写。
五举却说,先生,不改了。我看啊,这个菜名,倒有不明就里的好。谁看见了,都想尝尝这“冲爆羊肉”是个什么做法。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司马说,好好,年轻人有生意头脑。
原也是有些玩笑的意思。谁承想,这“冲爆羊肉”,却还真有所成就,成了有的客人必点的菜式。
这一夜,到了凌晨快打烊的时候,忽然门被推开,“扑啦啦”地带起了一阵风。五举定睛一看,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只管坐下来。她们穿的尽是时髦的旗袍,头发也吹得老高,满身珠翠。几个人,坐下后,便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孩忽然眼睛一亮,对同伴们说,瞧,在那儿呢。
说罢,便是遥遥地一指。其他几个便是“哧哧”地笑。五举回头一看,见戴得在身边。如今的戴得已经长大,继承了明义的高瘦个头,可脸还是孩子的。此时,脸庞烧得赤红。那女孩倒是高抬了手,招呼他,嘴里喊,小老板,点菜。
戴得斜眼望一眼五举。五举将菜单递给他,示意他过去。
那个领头的女孩,便看看墙上,说,我就点这个,“冲爆羊肉”。其他几个姑娘,一起看那菜单,窃窃私语。时间久了,她便很不耐烦,说,还要看多久,吃饱了要回去翻工的。
到了落单时,也仍然是她,一个一个报菜名,
声音洪钟似的。戴得就在跟前,整個店堂里都回响了她的声音。
七七八八,要了一堆菜。还要了酒。
五举锅都洗过了,这便重新起火开了灶,给她们将菜炒出来。
吃着吃着,女孩依然是最活泼的一个。吃得热了,便将身上的披肩扯下来,放在一旁。整件洒金的旗袍,在日光灯下就晃了眼睛。这旗袍可体,可因为她身形比其他人丰腴,便裹在了身上。凸凹起伏间,像一只金灿灿的大元宝。
戴得上一个菜,她便对女伴们飘过眼风。继而哈哈大笑,也不知笑什么。五举听她的广东话,十分流利,但其实带了浓重的外乡口音,却又听不出是来自哪里。兴高采烈间,额上出了很多汗。旁边的同伴就说,露露,你的妆又花了。
这个“又”字,由同伴的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讪笑与鄙弃。但这露露,似乎不以为意,反倒掏出手绢,在眼底和两颊上使劲擦了擦。那脸上的粉与胭脂,先前混在一起,是不干净的。这时剥落了,露出皮肤的本色,原来是有些黧黑的。加上微醺,整个人便露出了粗相来。然而,却还是欢天喜地的。
到吃尽兴了,又是她“呼啦”一声站起,说,走了。便将身边女孩拉起来。女孩们吐吐舌头,纷纷地掏出银包,是要分账的意思。
露露大喊一声,这一餐,我的。便将一张大钞拍在台上,说,唔使找了。言语间是豪气干云的架势。
待她们走了,店堂倏然安静下来。
五举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阿得,说,这些都是什么人,你认识?
不待戴得回答。司马先生遥遥地笑一声,从红卡座里探出头,说,这还用问,多半是夜总会的舞小姐。
五举皱起了眉头。戴得说,我派传单,派到了骆克道,恰好碰到她们。
司马哈哈大笑,对五举说,阿得大个仔了,无非是男女的那点儿事。人家爹娘不管。不聋不哑,不做翁姑,何况你一个做姐夫的。
五举看看妻弟。这孩子不知何时,身体抽了条,竟是比自己还高些了。好像是一夜之间长起来了。嘴唇上是短短的青髭,分明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便将心里的火咽下去,憋着声音说,学不上了,由得你。那就好好在店里帮手,别到外头去瞎混。
五举山伯,私下与我说起这些,掩饰不住地光火,全不管戴得现在也是个半老的人。怒其不争的口气,倒好像在教训一个毛头小子。
现在湾仔北会展一带,相当摩登,商厦林立。白天热闹,入夜,便没有什么人气;从湾仔北折向南,经过了告士打道,是谢斐道与骆克道。骆克道前段,自分域街、卢押道伸延至柯布连道地段,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
如今再看,其实萧条了不少。但听老辈的香港人聊起来,仍是津津乐道的口气。说完也唏嘘,盛景不再。
我回忆起博士时修读比较文学课程,说起“东方主义”,教授们言必称一部小说《苏丝黄的世界》,背景恰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湾仔。这部小说,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和舞台剧,红遍整个西方,剧情俗套,无非是一个香港舞女和落魄画家的救赎故事。但里头可以看到香港最早的风化区的风貌与滥觞。我记忆中的影像,背景一样的,是无所不在的、穿着设计怪异的军服的美国大兵。这一切,与彼时的世界局势相关。朝鲜战争时期,香港成为联合国军的休假区。军人大都是从分域街尽头处的小艇码头登岸,自然经常流连附近的酒吧及夜总会。作家美臣在朝鲜战争结束后泡在酒吧数月后写成这本小说,令湾仔蜚声国际。
但在“十八行”重整旗鼓时的湾仔,朝鲜战争已是往事,连越战也已趋尘埃落定,却见得这十数年,将这一区的歌舞流连推向了高峰。除酒吧夜总会外,数量众多的休假军人造就了周边行业如裁缝、洗熨、文身、饮食及电影院等的兴旺。仅只电影一项,在湾仔可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东方、国泰、东成、香港、国民、环球及丽都等,如前所述,有如节点,联结了戴得这一代青年人的漫游地图。
但是,当自己店里出现了大鼻子的美国兵,还是让戴明义心里有一丝别扭。他记忆中,尚残存著他年轻时,上海租界那些外国人的做派。这时候,露露们已经有规律地光顾这家上海菜馆。多半在凌晨两点左右,她们有时结队,有时独行。当然,所谓独行,是手里挽着在夜总会结识的客人。彼此脸上都带着狂欢后的疲惫,但依然意犹未尽地调笑。翁婿二人虽然心里不愿,但她们频繁地光顾,的确为“十八行”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当熟悉了这些舞小姐,五举渐渐看出,虽是逢场作戏,她们有各自喜好的某一类客人。有的是亚洲人,有的只钟情上年纪的先生,有的则
惯与洋人卿卿我我。但露露却总是带来不同的男人,她的“海纳百川”,如同她大开大阖的性情。这些男人有一个共性,就是出手阔绰。这让露露在一众姐妹中,始终脸上泛光。这一天,她带来的这个大兵,不知什么来历,竟然可以说很不错的国语。
他们点了一桌菜,要了一瓶花雕。大兵喝不惯黄酒,就又叫了啤酒。
五举在后厨热火朝天地炒菜。每端上一样,他会礼貌地说“谢谢”。
五举炒完了最后一个菜,端上了桌。擦一擦手。大兵邀他一起喝一杯。五举想起明义教他的话,就说,你慢慢吃。厨不同席。
大兵说,你做的菜很好吃。
五举见他拿筷子,有模有样,便有些好奇,道,你中国话讲得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