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得说,他去进饭盒。看好多饭店都开始用发泡胶盒,新产品,成本比纸盒便宜了一毫纸。要不咱们也转一转。
五举摇摇头,说,纸盒里有锡纸。无咁多倒汗水﹐肉皮唔会冧。这些小钱,不好省。
露露在旁听了,说,听你姐夫的。新东西不都是个好。
以后中午,露露就和阿得两个负责送外卖。又雇下了几个小工,露露一个个给分了地区。量虽然不少,但都是井然有序。
露露算是身先士卒。买了两辆三轮车。这车有个诨名叫“三脚鸡”,说的是灵活,好停好行,可聚可散。在这工业区里,宽街窄巷,都穿梭无碍,如鱼得水。是最流行的交通工具。
装满了饭盒,露露坐在车上。阿得长手长脚,一头一脸的汗,好不容易蹬动了,却把不稳方向。车歪歪斜斜地开出去,竟一径撞到了墙上。露露哈哈大笑,嘴里嘲他“弱鸡”。
阿得便嘟囔,车上坐着个千斤砣。你倒来试试。
露露愣一愣,听懂了,使劲对阿得啐一口。她跳下车,说,睡不着怪床歪。你给我滚下来,看姑奶奶的本事。
露露费了些力气坐到了车座上,脚刚刚踩上了车蹬。看那敦敦实实的腰背一使劲,车便稳稳地上了道。她往前骑了两步,使劲拍拍车龙头,大声喊道,老婆仔,上车!
阿得便不情不愿,磨蹭地坐到了后面。露露猛一回头,佯作怒目。后面是店里人的哄堂大笑,说,这真是两个冤家,能逗一世的嘴。五举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心里竟然舒爽了些。
因为送午市饭,时间宝贵,争分夺秒。送的人,是没什么时间吃饭的。忙得不可开交时,五举和素娥,也到附近帮手。
五举路过一处工厦,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正看见露露在使劲向他招手。她和阿得,坐在工厦后墙的消防旋梯上,在分食一盒盒饭。
五举便也大声对他们喊,小心点,唔好跌落来。
他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想对他们说,早点返来。阿妈煲好糖水,等你们饮。
但他恰好看见,阿得将一筷子餸菜夹起来,送到露露口中。露露连筷子一口咬住,却不松口。阿得抽不出手,她才大笑着将嘴张开。笑声如洪钟,淹没了阿得的抱怨。
两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毛茸茸的光芒。
办舞会的主意,是露露出的。
这年的年底,作了盘点。“十八行”竟有了很大的盈余。五举叹一口气,说,这大半年,我没做过几道大菜。进项倒比以前湾仔时,翻了一番。
露露说,来年还要好。钱不咬手,有银纸在身,将来什么样的大菜不能做?
露露筹办这个新年舞会,说是为了答谢老客户。顺带让他们把明年的生意也落下订。时间呢,定在这年的平安夜。
阿得说,香港一到这时候就热闹。这个洋节,这么多年,倒好像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他兴奋得很,叫了两个厨工,去油麻地扛了一棵圣诞树。露露就在圣诞树上缀满了各样的公仔。又挑了一些彩带和灯串,将餐厅里里外外地披挂起来。灯亮了,顿时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满室流动的萤火。人站在中间,竟有些如梦似幻。五举也呆呆的,像误入了桃花源,看不出是自己终日劳作的餐厅了。
阿得将几张海报贴在了墙上。一张是近藤真彦和中森明菜的写真。手上一张呢,是他的偶像詹姆斯·迪恩。一袭皮衣,满眼的冷酷,寸到不行。露露经过一看,吐吐舌头说,这鬼佬,是凱莉姐的梦中老公。她房间里贴了张黑白的,一群仆街个个都说似遗像。都什么年代了,你倒还学人玩怀旧。阿得向对面墙上努努嘴,怀旧怎么了?
可是我们家的传统。你看我姐夫,一张王昭君,贴了十多年了。
露露看那闪烁的灯火里,平日黯淡的国画,颜色也明艳了一些。画中的长袍美妇,似乎也望着她。笑眉笑眼,脸上竟然也有喜色。露露端详了一会儿,随手从墙上扯下一段彩纸,折了一个圣诞帽,用胶纸贴到王昭君的头上,然后满意地舒一口气。
五举呢,给折腾得团团转。餐厅外头的空地,也让露露他们布置了起来。支起了好多顶阳伞,说是要学英国人做园会。可灯饰不够用了,就跑去巧明街上的士多店,买了许多的中国纸扎灯笼。五举踩着板凳,一顶顶地给挂上,里头点上蜡烛。红通通的一大片,和餐厅里的圣诞树遥相辉映,应了一个中西合璧。要学英国人做冷餐,便要买许多火腿和起司。也是露露的主意,说,干吗费这份钱,便让五举提前一天做下了卤水。将四喜烤麸、糖醋熏鱼各做了一锅分装在盘里。“兰花豆腐干”露露却央他多做了一锅。五举惜物,说,这哪里吃得完,到时嘥咗。露露说,放心,你做的豆腐干,永远冇得嘥。仲有人要打包走。
五举见她神神秘秘,待要问她,露露倒嘻嘻笑着跑开去了。
五举山伯,面对着“鸡记”门前的车水马龙,向我回忆那夜的盛况。原来空地的位置,现在已经是个停车场。一辆白色蒙尘的丰田,在他身后使劲地按着车喇叭。山伯终于回过神,避开了。司机驶向马路,没忘记将车窗摇下来,对着山伯的方向,大喝一声“黐线”,同时竖起了中指。
五举山伯,给我看了那夜新年舞会的照片。是他与附近工厦熟识的工友的合照。这些工友也是受邀请的客人,各带了自己的舞伴。我看着这张照片,很是惊叹。惊叹于那时年轻人的时髦,也惊叹于他们脸庞上的富足与自信。山伯一个个地对我介绍他们,亚强、阿兴,这个胖胖的眼睛清亮的,是豆豉仔,他身边的窄脸女孩,是他的女朋友阿明。时隔多年,五举山伯说起这些昔日的朋友,仍如数家珍,应该彼此有着很深厚的友谊。山伯说,这个豆豉仔,好怕老婆的。我问,那才感情深吧。山伯停一停,说,阿明走咗好耐喇。
他的眼神随之黯然,一会儿,才羞涩地指着站在右边的平头男人,说,你看,最老土的就是我了。不过他们平时做工也不是这样啦。
就这张照片看,五举的确和那个年代的时尚没有关联。可以看出,照片上的其他青年,为了这次舞会各自盛装。男的都顶着当时最流行的椰壳头。据说这种发型发嬗于披头士和皇后乐队,但在香港大热,则是因彼时的歌王许冠杰与“温拿”的推波助澜。我瞧着却并不感陌生。忽而想起,原来这正是此刻当红歌手萧敬腾的发型,大概是出于某种复古与致敬,或印证了流行的循环与回归。西风东渐,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紧身大关刀领的T恤衫下摆束在牛仔裤里。留着波浪高刘海、爆炸头的女孩们,则都穿着松身的垫膊衫子,三个骨“灯笼裤”或窄脚的“萝卜裤”,看起来也飒爽逼人。
照片上的五举,则穿着一件枪驳领的西装,样式有些松懈。不知为何,胸袋里却还别了一块波点的方帕,更与同伴格格不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件西装,还是当年上《家家煮》节目时,“同钦”上下集资给他买的。这也是他唯一一件出客的衣服,此后再无添置。
五举就是穿着这件西服,出现在舞会上。
他不会跳舞。在欢快的爵士音乐中,他看着这些平日在工业区的劳作中摸爬滚打的年轻人们,欢快地跳着扭腰舞和牛仔舞,流光溢彩间,好像个个都成了明星。
每个人,似乎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自信,舞蹈在他的视野里。
露露和阿得,在一番劲舞后,终于笑着下场休息。露露和放音乐的小伙子耳语了一下。响起的舞曲,忽然静谧了。即使是五举这样闭塞的人,也听出这是林子祥的《在水中央》。“青青的山倒影照淡绿湖上,看水色衬山光;浮云若絮天空里自在游荡,笑苍生太繁忙。”
他注意到自己的岳母素娥,在不远的角落里,也望着这些年轻人。眼里有浅浅的光,甚至于,随着音乐在慢慢地颔首打着拍子。这是一支“慢三”的舞曲。
这时,阿得走到了母亲面前,很绅士地躬身邀舞。素娥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了儿子手中。阿得轻轻揽住她的腰,两个人竟然很默契地起舞。五举有些恍惚,这个终日在他身边,不停劳作的妇人。清淡而寡言,沉默得如同空气。然而,此时舞姿优雅,仪态万方,丝毫没有迟暮的痕
迹。有这么一瞬间,灯光抹去了她脸上的皱纹与疲态,竟与另一人的形象叠合。这让五举的心倏然痛了一下。
一曲终了,素娥默然回到了角落里。露露迎上去,欢快地说,素姨真是好身手,人不可貌相。
素娥摆摆手,说,老了,节拍都跟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