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一眼五举,轻轻道,当年啊,我第一支舞,还是你爸教的呢。
尽管孩子们都很好奇。她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起近乎半个世纪前的舞会,与那个高瘦青年的邂逅。但人们都看出,这年老妇人,眼里忽而有温柔的憧憬,将她的瞳仁点亮了。
忽然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全场安静。再亮起来,是舞会的高潮,众人看到五个少女,婷婷而出。一色的大红珠光旗袍,戴着齐肘的白手套。打头的是露露,另几个五举也觉得眼熟。再一看恍然,原来都是露露在“翡翠城”的姐妹,以前下夜班时常来帮衬他的。
露露轻轻一扬手,轻快的音乐倏然响起。人群沸腾了,年轻小伙子们开始使劲打呼哨。是《风的季节》啊。小凤姐的名曲,去年被梅艳芳翻唱,获了“香港新秀歌唱大赛”冠军,街知巷闻。
“日子匆匆走过倍令我有百感生,记挂那一片景象缤纷,随风轻轻吹到你步进了我的心,在一息间改变我一生。”露露的歌声,不似梅姑浑厚,但却有另一种清亮的金属之音,穿透了音乐。这歌唱的是有阅历者的举重若轻,但被露露唱出了期冀和盼望。歌声在大厅中回荡。眼波流转,蛾眉入鬓,举手投足都是故事,这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露露啊。女孩们在她身侧翩然起舞。露露从同伴的衣襟上摘下一朵玫瑰,向人群中抛去,同时俏然抛出一个飞吻。
人群欢呼,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大伙跟着露露一起唱起来:
吹呀吹,让这风吹抹干眼眸里亮晶的眼泪;吹呀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
不知怎的,五举也有些激动。他想,这才是露露啊。那个熟悉的露露,回来了。
放任无忌的露露,一颦一笑,颠倒众生。
曲终总有人散时。
餐厅里的人,都沉默地收拾东西。空气里还有高潮后的余温,以及浓郁的烟味与汗味。忽然就空了,每个人都觉出了落寞。
露露的小姐妹走了,果然把五举的“兰花豆腐干”通通打包带走了,欢天喜地的。
五举说,得,把窗子都打开吧,透透气。
阿得走到窗边,发现有人推门进来。是几个黑衣的精壮男人。阿得对他们说,舞会结束了。
他们没动,也不说话。露露遥遥一望,都是陌生人,黑口黑面。于是说,我们打烊了。
就等打烊,不然还以为我们来吃霸王餐。
有人应声而入,是一个胖大身形的男人。脸也是弥勒相,月牙眼,笑笑口。可眉头间有“川”字纹,藏了一点狠。他看露露,还未来得及脱下大红的旗袍,又是哈哈一乐,说,这是哪里的新嫁娘,那我就来讨口喜酒喝。
五举上前说,朋友说笑了,您贵姓?
那人拱手还了个礼,免贵姓唐。
露露终于意会,柔声道,看我这记性,忘了请唐老板来参加舞会。罪该万死。来来来,咱们喝一杯酒,算给您赔不是。
唐老板倒没有理会她,只冲着五举说,这酒应该和你们老板喝。陈老板好手段,一个美人计,撬掉了我四成的客。
五举先前不明就里,这时听得明白。来者不善,是兴师问罪来了。
露露偷眼看五举,怕他不知应付。这个唐老板,是观塘工业区里的一个地头蛇。栖身“启祥大厦”,专做工人饭堂的外卖。已有许多年,几乎成了垄断,在价格和质量上自然从无让步。如今这些工厂业主,琵琶别抱,纷纷改与“十八行”签约。个中乾坤,是露露努力的结果,五举并不清楚。
露露说,唐老板,都是做生意。我们不伤和气。您选这时候来,不想伤我们薄面,唔该晒!您说怎么办?
唐老板说,抢了我的生意,就还回来。
露露一愣,问道,怎么还?
唐老板点点头,说,还我两成,大家求个太平。
露露哈哈大笑,说,这约都签了,怎么还回去。抢生意?你们东西好味干净,自然抢也抢不来。成日用隔夜油煮餸,问下自己,这份钱赚得心里踏不踏实。
唐老板变了脸色,眼神一凛道,谁不知谁的底细。一个“企街”,上岸就上岸,跑到我这里来兴风作浪,这里可不是你的“翡翠城”!
露露一笑,随手掂出一支纸烟,点上。抽一口,悠悠吐出一缕烟。走到唐老板跟前,将烟轻
轻塞到唐老板口中,说,莫动肝火。我明天带食环署的人来探下您,饮啖咖啡。
唐老板慌得向后趔趄了一下,这才将烟吐出来,往地上啐一口,对旁边人一招手,说,上!
几个黑衣人,开始打砸店里的东西。五举冲上去,要护,反被一个人狠狠推在地上,拳打脚踢。
露露从桌上抄起一只酒瓶,拍在桌上,酒瓶立时粉碎。她将已经碎成了玻璃碴的瓶底冲着这帮人,吼道:去湾仔骆克道,问问露露姐的名头。你们兜尿布那阵,没赶上吃姑奶奶的一口奶!
这帮人一时被镇住了。有人蠢蠢欲动,露露拼劲将酒瓶掷出去,顿时在那人头上开了花。唐老板从身旁人裹着的报纸中,倏然抽出一把砍刀,向露露挥过去。五举爬了起来,反身一挡,那刀恰砍在五举的肩头。
汩汩的血流出来。所有人都愣了。露露扶住他,看血从那件青灰色西装里慢慢渗出来,紫红的蚯蚓一样地游动。游到了她的旗袍的袖口,渗进了一片大红色。
五举艰难抬起头,虛弱地对她笑一下,说,唔好同他们打。
唐老板的刀,咣地掉到地上,脸颊抽动一下,嘴里却还硬,call白车吧!好彩有你姘头替你挡。
露露忽地站起来,嘶吼着,“我丢你老母!”她的波浪发散开、蓬乱。她嘶吼着,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
她冲过去,按在唐老板肩上。那胖大男子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耳边一痛,又一热。再回过神,便看见自己半只耳朵,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