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岚很少刻意去记住什么人,然而从踏进这间画室见到唐宜青的第一眼就想起了那只被他扭断脖子的小白鼠。
每只动物身上都有自己的气味,或从内部散发,或由外部添加。人也一样。自身携带的油脂分泌物、发达的汗腺、群体性菌落、变动的激素,后天影响的香水、香氛、洗浴用品、无意沾染的大自然气息,两者合成搭建出一个人特有的体味。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死亡也有味道。当谢英岚用锋利的解剖刀划开断气后的鼠腹,控制上蹿下跳的实验鼠注射安乐针剂,轻而易举地给弱小的鼠类断颈,在跳跃的脉搏完全中止的那一刻,他嗅到死亡的气味尤为馥郁浓厚。那是一种腐朽的令人作呕却又极富诱惑力的气息,但通常不会停留太久,有时不过转瞬之间。
死人的味道却历久弥新,像一场绵绵不断的秋雨,终年不散。
他半蹲在橡树下,静待白鼠死去后可以获得的短暂宁静与解脱。这是一只被病痛折磨得已经无法进食无法入睡的生物,谢英岚正准备实施人道主义替它结束悲苦生命的最后阶段。
在谢英岚看来,对苟延残喘的白鼠而言,痛苦的活着不如痛快的死去。
他的计划被沙沙的脚步声打断,紧接着朝他靠近的是一股冬日锅炉里糖炒栗子般柔软温暖的甜香,离得越近越浓,与即将到来的死亡的甘苦红丝线一般纠葛不清。
他侧过脸。无树影的遮挡,站在枯黄草地的少年一览无余,有一对鹿似的黑亮的清澈圆眼睛。
闯入私人领地的驯鹿毫无防备乃至胆大包天地朝他走近,被冒犯的不悦让他给了对方一个小小的教训——当着唐宜青的面迅速拧断了白鼠的脖颈。
懂礼貌的乖宝宝被吓呆了,一动不动地让谢英岚把绵软的尸体放在手心。
他没把这一桩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意外往心里去,折身离开了庇荫的苍天橡树。走出长长一段距离,在即将转角的间隙回头一看,方才眉笑眼舒的好孩子抓了狂全无礼数的甩手跺脚,要不是在别人的地盘,想必会扯开嗓子放声尖叫。
四年过去。长大成人五官愈发标致的唐宜青单膝跪在他腿边,进奉一般捧着颜料盒对他大献殷勤。这个人的假面功夫大有长进,想必用这张引以为傲的脸蛋迷惑了不少人心,但一个被输入了既定程序的提线木偶未免无趣。
他接过颜料盒将人打发走。唯一让他感到可惜的是,唐宜青身上的那股甜香夹杂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气息,变得不那么纯粹。不知道洗一洗会不会变干净?
谢英岚把木盒放到架子上,给画架调整高度,打底起稿。
窗户被阴凉的雨雾打湿,流下一长串的泪珠,室内外的温差使得玻璃起了一层白白的雾气,倒春寒的威力不容小觑。
唐宜青感觉到一阵阴风从窗缝流进他的后领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从斑驳的画布抬起头,出神地望着绵绵小雨。没带伞,幸而春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距离把颜料送给谢英岚已有好几天,但谢英岚始终没有拆开使用。
瞧不起他送的东西?
他不止一次试图跟谢英岚搭话,想从专业的话题切入逐渐过渡到私人领域,但他的如意算盘打不响。谢英岚对他不冷不热,他无往不利的笑脸再三碰壁。唐宜青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怀疑谢英岚有眼无珠,居然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其实这真是冤枉了谢英岚,他对谁都一视同仁,只不过是素来备受优待的唐宜青无法接受这样的冷落。
谢英岚今日没有到场。对唐宜青心存爱慕的同学挨过来悄声儿地为他打抱不平。本以为会得到当事人的附和,但唐宜青实在是很善解人意,表示谢英岚家世好天赋高,天才嘛总是孤傲些的,他理解每个人迥异的性情。
最后还反过来劝导,大家既然在同一个画室那就是同窗,以后不要讲谢英岚坏话。再说了,谢英岚是黄教授的关门弟子,算起来还是他们的学长,这些话要是被有心人听去,告到黄教授和谢英岚面前,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一番话把人说得感动不已,“宜青,你人也太好了。”
唐宜青用笑颜把人送走,扭过头,气得牙齿咯咯响。
这算什么,名为安慰实则来看他笑话吗?是不是等这一天等很久了?谢英岚理不理他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多嘴,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多打几份工,把你脚上那双穿了大半学期早就过季的穷酸球鞋给换掉。
都怪谢英岚,都怪谢英岚!
唐宜青一把将画笔扔进了洗笔桶里,灰色的脏水溅起的水珠甩到了他的裤腿上,他几乎要忍不住烦躁想把桶踹翻。
邝文咏在这时给他发短信,说自己已经在校东门口,问唐宜青什么时候有空出来拿颜料。末了还加了一句你要是忙我可以等。
唐宜青深呼吸两下,站起来收拾东西。同学问他,“要走了吗?”
他转头一笑,语气轻柔,“是呀,朋友在外面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