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日,陈隐一早起来,先去昔日同窗王猎户家买了两只上好的野猪肘子,用文火烂烂地炖了,装成一大盆,唤过小东西来吃。狗崽子一见到肉便两眼放光,好像是个白色的炮仗一般飞扑着就跑了过来,一小团脑袋钻进盆子里大吃大嚼。
秀才坐在桌边一面看一面给它顺毛,那温热的软呼呼的小小身体在它掌心里一动一动的,才那么小的一点点儿,既天真又柔弱,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妖气灵气,山林里那许多豺狼虎豹,也不知它能不能自己好好生存下来。陈隐想起当日自己高烧不退,这小家伙吭哧吭哧把个大水壶给他拖上床来的情景,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难过。
虽说他这些年早起晚睡刻苦读书,一心只想着将来金榜提名,好告慰祖父爹娘。然而这孤身一人的日子确实寂寞,无论艰难清苦还是考取功名,大喜大悲,从来不知可以告诉谁,有了病痛更无人知冷知热。
只最近从王猎户手里捡来这个小东西,才叫这间小小的旧屋里有了些生气,除了吃得多些,这爱黏人的小家伙似乎没有什么毛病。陈隐也渐渐新添了爱自言自语的习惯,村里各人的家长里短,日常琐碎家务,他也不管小狗崽子到底听不听得懂,全都在无人处絮絮叨叨地讲给它听。
小家伙总是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似很认真地听他讲,然后很快就听困了,像张皮毛一样地张开四肢摊在他的书桌上呼呼大睡,直到他做了好吃的才肯起来。
此时年关已过,陈隐想着他不久便要进省城参加乡试,现身上又有了这些银子,干脆收拾了铺盖书匣,抱着这只据说是狐狸精的小东西,上了桃花山。
桃花山上的大佛寺虽是一个小庙,然而那住持和尚原倒与他祖父有些交情,他想着干脆在那山里将这小东西放了生,然后赁个庙里的厢房安安静静读几日书,等到了春夏之交便起身往省城去。
庙外西厢门口有两株将开未开的腊梅,陈隐在树下大青石板上坐下,将那一直扭来扭曲的小东西抱在怀里。
与寻常狗崽不同,小东西进山后非但不惶恐,反而还有些亢奋。陈隐想,恐怕它真是狐狸崽子,林中气息勾起它的野性,搞不好家真的就在这山里。
陈隐揉一揉它的脑袋,叹口气,将这雪白的一团放在地上,低着头对它说:“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我要在这这大佛寺里住上几个月,如果你被人欺负了,饿了,或者……想我了,就到这里来寻我。”
说毕,还伸出手指朝那寺院的西厢指了指。
小东西原本是在他手掌中挣扎不休,此刻被放到地上反倒不急着跑了,反而很努力地仰着小脑袋,朝陈隐脸上看,好像是要弄清楚他到底什么意图。
陈隐苦笑,在它圆滚滚的小屁股上推了一把:“走吧!走!回去找你爹娘!不要再碰到王猎户!”
小崽子绕着他的鞋子转了好几圈,又朝树林深处看了看,终于还是经不起山林气息的诱惑,忽地窜进了树丛,然后它从一簇矮荆棘中探出头来,歪着脑袋偷偷对着秀才瞧。
陈隐托着腮帮子想,难道小家伙是舍不得他?要是它真的走回来,自己就带他住在禅房里,不让它走了。庙里虽没有肉吃,但养活一只小狗总还是有办法的,将来还可以带着它一道去省城。这样胡思乱想,只略一走神,再抬头看时,方才躲在暗处窥视自己的小崽子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
明明是下定了决心要放它走,但陈隐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落寞。他独个儿在青石板上坐了好一阵子,直到天擦黑也没等到那小狗崽回来寻他,知道这次它是真的走了,才叹了一口气,起身回到寺庙中去。
在这大佛寺里住下来后,他原本打算要心无旁骛地读书,但起初那几天总觉得心思不定,一会儿担心小崽子是不是又被人捉了,一会儿又想它在山中被其他野兽欺负,可无论怎样惦念,那小东西自始至终再没有回来找过他。
可真是够狠心的!一定是狐狸崽子,陈隐想。
不过这样说来,他遇到戎吉时,这小家伙也是蹲在那两株腊梅下的青石板上呢!看神情还莫名有点像他从前养过的小狗。
陈隐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阵爱怜,伸手在那少年的脑袋上摸了摸,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稻草堆里一觉睡到天亮,再睁开眼睛时,已是阳光普照。戎吉正在他身边,睡得四仰八叉,满脸口水。看着斯文俊秀的少年睡姿倒十分豪放,一条腿还架在秀才肚子上,也难怪他一晚上总梦见他家小崽子回来了,吃成了原来五个那么胖,蹲在他肚子上说什么都不肯下来。
不多时戎吉也揉着眼睛醒转过来,扭头看看秀才。他俩是同时被一个念念叨叨的声音吵醒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很浓的烟火味,提醒他们昨晚的落脚点乃是土地庙供桌的后头。
透过缕缕青烟,戎吉看见头顶右侧的供桌上有一只烧鹅,两碟点心,眼睛顿时一亮,立即就要蹦起来取。陈隐手疾眼快,连忙一把将他按住,用眼神示意他噤声。
距离他们不过三尺的地方,一个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口中念念有词:“土地老爷在上!求您今夜里将小老儿儿子的魂魄放回吧!求求土地老爷了!把他的魂魄放回,把小老儿的魂魄收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