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成持重的特种兵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大剑倚立在墙边,燃着的香烟搁在烟灰缸上,明明灭灭地缩短着。烟草与酒精对特种兵而言其实作用不大,如果他们要放松或是找点乐子,往往会使用一些更刺激的药物,但是对于洁身自好的安吉尔而言那太过了。哪怕隶属的系统不同,西斯内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少女站了一会,但是特种兵没有发现她。她又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走进了休息室,在安吉尔讶然的目光中将窗户打开。凛冽的寒风一下灌了进来,被暖气烘得发红的脸颊终于凉了下来。她将罐子放在了安吉尔面前。
“谢谢。”安吉尔简短地回应,看得出心情非常不好,但是已经克制了。
不知道他是否彻夜未归,鉴于特种兵并不需要太多的休息,但从外表看不出真实的状态。西斯内谨慎地在对面的位置坐下,很快又为自己鲁莽的举动懊悔,她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也许安吉尔并不希望她出现在这里。
“人已经找到了,那孩子没事。”率先打破尴尬气氛的是安吉尔,他礼貌地将烟掐灭,“昨天晚上的事真的非常感谢,你本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如果你会因此受到惩罚,请务必告诉我。”
“找到了?”西斯内失声道。
“是的,多亏了萨菲罗斯。”安吉尔以为她是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将情况说得详细了些,“他认为克劳德的体型太小,可能被甩出了车厢,所以悄悄地去下城区搜寻了一番,最后在贫民窟里找到了。桥底下有缓冲,没有受重伤,应该是为了求救才跑得那么远。”
“不……恕我冒昧,阁下。”西斯内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与困惑,她重新审视安吉尔落寞的模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既然已经找到了……”
安吉尔摇了摇头,有些困窘地挤出一个笑,“值得高兴,不是吗?”他也知道自己笑得不大好看,索性不再勉强,“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完全不是没事的样子。不过严格来说,西斯内只算得上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问得太多反而不合适,如果不是刚坐下便起来离开太失礼的话,她是很想避开这叫人尴尬的气氛的。思忖了片刻,少女放轻声音,试探地询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特种兵魔性的魔晄眼锁定了她,不带恶意的,但依旧压迫感十足的。
“有。”青年低头闭上眼,浓密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双手交握抵在额前,“这件事本来就会经你们的手,如果是你我就能放心了。”然后他松开手,坐直了身子,好似卸掉一个莫大的包袱,目光变得温柔而释然,“我想把克劳德送走,送到某个普通并且合适的寄养家庭,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一旦开了头,最困难的部分便已经过去。安吉尔微微舒了口气,仿佛压在心里最重的一块石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落落的一片。他忽略掉不合时宜的感伤,仔细斟酌着措辞,“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小鬼,同时不明白我为什么自找麻烦,其实早就该送走。其实这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没尊重过他的想法,只是觉得小孩子不晓得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所以擅自替他做了决定。”
“仔细想想确实有太多的地方不合适,人不是猫狗,更何况猫狗也不能这么随便。我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经常不能陪他吃晚饭,家长会也错过了,最后所有的事都和杰内西斯预料的一样,全托给了寄宿学校。因为他从不抱怨,我竟然真的认为这样没有问题……”
西斯内静静地听着,她不需要说话,男人正仔仔细细一条一条分析着,有理有据,却都说服不了自己。
“最重要的是,太危险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安吉尔疲惫地说出了真正的原因。也许因为对面坐着的是不熟悉的人,有些话反而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口。无法被那孩子信任对他而言并不是最受打击的,虽然确实有点难过……介意是一回事,但他也明白建立某种关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指望区区四个月就能扭转局面。那时候过于严厉的反应只是有点措不及手,一点小意外。
“我以为自己作为特种兵能够庇护他,结果事实并非如此,现在会有多少人盯着他,因为他的监护人是安吉尔·修雷。袭击发生的时候我甚至不能依照自己所想来行动,这让我觉得……十分无能。”
“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为了自己开脱……就这样吧。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跟他说,比起被怨恨,我更担心他以为是自己的错。”
“安吉尔阁下,”不安地动弹了一下手指,西斯内因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紧张,但是她明白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为什么……您不试着直接问问他的想法呢?”
我问过。许多次。这些话安吉尔并没有说出口,一方面冲动下的辩驳没有任何意义,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有些犹疑。
『我爱你』,克劳德这么说了,在那种情况下。听起来像某种为了挽回情况的安慰——安吉尔宁愿如此——但内心深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就是一个告别前的坦白。克劳德已经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分别,至少当时的情况令他这么认为,所以才会说出原本不可能说出来的话,他以为以后没机会了。
付出并非没有回报,值得开心,纵使这是个卑劣的念头。
但是这不意味着克劳德会在这个问题上说实话,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分开的好处远远大于留下的,除非——
“您确实擅自做了决定,阁下。”西斯内微微前倾,一如既往的直接、不留情面,淡褐色的眼中却洋溢着某种关切的、温暖的色泽,“无论是将他带来,还是将他送走。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用一个错误掩饰另一个。如果您真的因为一开始的决定感到懊悔,现在不是更应该问清楚他的想法吗?如果他想留下来该怎么办?”
除非克劳德想留下。
惊讶显而易见。说中了。将反应纳入眼中的西斯内抿了抿唇,继续说道:“至于安全问题——关于昨天的绑架,我想有些细节您还不知道。绑匪侵入了学校的数据库,将父母有些身份的孩子拎出来以作筹码,剩余那些普通家庭的孩子是要被处理掉的,毕竟人质数量越少越好。”她略去那段关于扎克斯·菲尔的自述,那不是重点,“您能做到的远比普通人要多,却为自己做的不够多而自责,这不对,非常不对。您要如何保证别人能做得和您一样好呢?”
“那个孩子身上有许多问题。他的心理评估在塔克斯留了档案,级别是中危,对社会不会有危害,但是毫无疑问会令周围的人感到不快。如果您是出于个人原因而将他送走,我不会多说什么,您没有义务对他负责,我们也不希望宝贵的特种兵资源被这样占用。但是——”她放缓了语速,但是并未留有插话的余隙,“事实并非如此,我说的对吗?”
“……我没有感到厌倦。”半晌,安吉尔轻声说道。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很喜欢他,如果可以,我想照顾他。”
西斯内不由得跟着展颜微笑,“那么我认为,结果已经毫无疑问。”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没关系。”男人从感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意图不是恐吓,所以提问的时候依旧温和如初,也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你是昨天才从五台方回来的,为什么对克劳德的事了解的这么详细?”
问题来得太突然,西斯内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忐忑地解释道:“我们无意冒犯您的隐私,但是你们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神罗至今只有三名一等兵,对于相关的信息,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
安吉尔了然。
他站了起来,咔哒几声活动着关节,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即使是特种兵也会感到疲劳。然后他提起大剑搭在背上,向西斯内点了点头,顺手抄起冰凉的罐头揣在了兜里,末了没头没尾地丢下一句话。
“昨天曾跟着的人不是卢法斯,对吗?”
直到他离去良久,休息室因寒风变得冰凉一片时,西斯内方才按捺下狂躁的心跳。安吉尔虽然温厚坦诚,但不代表他是个可以愚弄的傻子,幸而她从未想过这么做。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自作自受,接下来可能要做好被处罚的准备。
不过万幸的是,最重要的事并未被发现。
“这是悲痛黑暗的一天,米德加遭遇了盲目、暴力并且怯懦的袭击。来自五台的怖恐分子们将魔爪伸向了我们无辜的孩子,只因为这群战场上的懦夫对我们英勇的军人束手无策。截至目前,九名武装分子已尽数击毙,同时米德加安全警戒将升至最高级别,进一步的细节将在调查后披露。诚然有所牺牲,但是谨记,我们所流的每一滴血,五台人必将以七倍偿还……”
屏幕戛然暗下。萨菲罗斯随手将遥控器扔到一边,闭上眼仰着头倚靠在沙发上,皮革与血的味道萦绕在他身边。千篇一律的言论已经勾不起他半点兴趣,哪怕是发会儿呆也比那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