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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走出非洲 女性的全球化注定颠沛流离(第1页)

不凡的女性精神之旅,经常从庸俗的欲望开始

本章我们来讲一讲丹麦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的长篇小说《走出非洲》。

这是一部发表于1937年的作品,这部小说的一个传奇之处在于尽管它是位女作家写的,却被很多气质粗犷、具有浪漫硬汉情结的作家所称赞。例如美国作家海明威,1954年他因为小说《老人与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是他在授奖仪式上说,他的这个奖其实应该授予凯伦·布里克森。可见这位女作家作品的魅力是相当大的。1957年,凯伦·布里克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并进入最后四人名单,可惜最终没有获奖。1959年,她再次进入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前四名,这回可以说十拿九稳,因为她在四个人里面排名第一位。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宣布的却是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获奖。为什么呢?完全是文学之外的原因:一个叫约翰松的评选委员提出,诺贝尔文学奖设立以来,北欧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比例太高,已经引起世界文学界的强烈不满,如果1959年再授给这位丹麦女作家,评奖委员会在舆论上有压力。这理由并非空穴来风。诺贝尔文学奖从1901年开始颁发,其中有5年没有评奖,到1969年,64位获奖者中有11位北欧作家,很多人都认为瑞典这个北欧国家评选的诺贝尔文学奖,实在是太偏袒北欧人。就因为这个缘由,凯伦·布里克森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但同样也因为这个原因,世界文学界都将凯伦·布里克森视为世界顶级作家。

为什么这位丹麦女作家会有这么高的文学声誉呢?我们先看一下她的创作历程。

凯伦·布里克森1885年4月出生在丹麦,她的祖父是一个贵族,有男爵封号,还是个著名的冒险家,参加过法国军队去非洲打仗。她的父亲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老七,按照欧洲的长子继承制,她的父亲没资格继承祖父的男爵封号,但他很会挣钱,全世界跑,还跑到美国做皮货贸易,跟一个印第安女人生了个孩子。1879年他34岁的时候,回到了丹麦,在首都哥本哈根北面不远的地方买下了一个庄园。六年后的1885年,凯伦·布里克森就出生于此。现在这个庄园还保留着,里面有凯伦·布里克森纪念馆。

凯伦·布里克森的家里很有钱,但她父亲精神压力很大,因为他在周游中染上了梅毒,身体很差,常年住在疗养院,在凯伦10岁那年,她的父亲上吊自杀了。父亲去世之后,这家人生活没遇到什么问题,一家人常到国外去度假,凯伦还有钱去巴黎学绘画,物质条件非常优渥。但是那时候的欧洲,男性还是家庭的支柱,凯伦一家尽管有钱,但父亲去世了,这家人在社会身份上还是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到了1909年,凯伦24岁,要考虑婚姻大事了,这时候她就特别想嫁给一个贵族,好让自己有上流社会的荣耀。她看上了一个瑞典人,名叫汉斯·冯·布里克森,是她的远房表兄,比她小两岁,是一对双胞胎中的哥哥。为什么看上他?主要是他有男爵封号,年轻的凯伦这时候很有虚荣心,跟着时尚潮流走。当时很多有钱人家的女儿嫁给贵族,要的就是这个名分。据史料记载,光是1900年,就有500位美国有钱人家的姑娘嫁给了欧洲贵族。20世纪初期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写过一本著名的长篇小说,就是写一个富有的美国姑娘如何倾慕老欧洲的文化,专门跑到英国,要在没落贵族中寻找如意郎君,后来上当受骗。

凯伦没有料到,她看上的这个男人一点儿也看不上她,情路不顺。凯伦干脆又去追双胞胎中的弟弟布鲁尔·冯·布里克森,这一次成功了,两个人很快结了婚,凯伦如愿成为男爵夫人,妇随夫姓,自己的名字也变成凯伦·布里克森。

这已经是1912年的事情了。结婚之后,布里克森夫妇很快去了非洲东海岸的肯尼亚,去那里建了一个咖啡园。

为什么到肯尼亚种咖啡呢?因为肯尼亚是全世界最适合种植咖啡的地方。肯尼亚东面是大海,从海平面向西,经过一片小平原,地势迅速升高,达到2000多米,地理环境十分多样。在1000米到2000来米的山上,气温较低,咖啡的生长期很长,出产的咖啡口感层次感非常好,释放感丰富,还有种略酸的柑橘味儿,香浓沁人。这些咖啡是19世纪末期从巴西引入肯尼亚的,此时在全世界已是声誉高涨,市场价格一路攀升。

所以布里克森夫妇结婚后就去了肯尼亚,在离肯尼亚首都内罗毕12英里远的恩贡山上买了个咖啡园。这个咖啡园非常大,有6000英亩。这么大的山地,并不是全种了咖啡,地盘上还有一些原住民,还有一些政府所说的“非法”部落。真正的咖啡园大概有2000多英亩。这个规模是很大的,肯尼亚的咖啡主要是小农种植,一家人种五六英亩,这种散户式的种植有一个好处,每一家做出来的咖啡口味都不相同,很有特色。比较起来,布里克森夫妇的咖啡园就太大了,是一个大产业。大产业需要大资金,他们的钱从哪儿来的?其实是凯伦出的,她的丈夫家虽然是贵族,但没什么钱,说得直接一些,就是凯伦用娘家的钱,买了一个男爵夫人的名号,这个大咖啡园,等于娘家人给凯伦的一份嫁妆。

这位布鲁尔·冯·布里克森心里也清楚,凯伦和自己结婚为的是虚荣,并不是对自己深深的爱。衡量一个婚姻,最重要的因素,是看自己愿不愿意为对方而改变自己。二人世界和一个人生活有质的区别。恋爱的特点是互不相让,像天上飞翔的云朵,不管男女都个性毕露。但婚姻大不相同,婚姻是地上的连理枝,婚姻需要互为第一,总是将对方放在第一位。很多人过不了这一关,以为婚姻是放飞自我的理想圣地,对方是自己的燃料,结果刚刚起飞就紧急迫降了。所以,如果婚姻中没有爱情,无论男女,肯定不愿在婚姻中放弃自己,都会我行我素,将对方看作空气。布鲁尔·冯·布里克森想,既然凯伦并不是为了爱情和自己结婚,这就像一桩买卖,自己给了对方贵族名号,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义务,因此婚后也不必有什么约束。于是到了肯尼亚之后,他就到处游猎,到处找女人,自己的家反而住得很少,像个旅店一样。这个人原来就很风流,风流中染上了梅毒,一结婚又把梅毒传给了凯伦,凯伦一辈子都深受梅毒的伤害,一直没有治好。

这听上去有些悲惨,但凯伦一开始并不这样认为,她结婚后给弟弟的信里说了这件事,但她并不悲观,甚至还不可思议地沾沾自喜。这封信里有一句话:“我付出这么点儿代价,却得到了男爵夫人的头衔,很值得啊!”我们今天的人听到这话,会觉得她太傻了,太不靠谱了,还有什么比健康的身体、独立的精神重要呢?一个男爵夫人的称号,就那么光彩吗?但在20世纪初期,整个社会等级森严,在当时的社会只认两个东西:地位与金钱。贵族有政治与文化地位,资本家有金钱,要追求“两全其美”的生活,必须抓住这两头。凯伦家很有钱,缺的就是贵族的荣耀,凯伦的这种需求,比一般的老百姓强烈多了。一般老百姓没有权也没有钱,很容易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生哲学。

1913年布里克森夫妇去了肯尼亚,一直到1931年,这个种植园实在办不下去了,凯伦不得不离开了肯尼亚。其间,1919年她和布里克森离了婚,离婚后与另一个英国人相恋,这个英国人叫丹尼斯,两个人的深情交往长达13年。丹尼斯是个体育高手,骑马、打板球都很在行,而且他还是个技术高超的飞行员。1931年,丹尼斯飞机失事,去世了,此时凯伦的咖啡园也被野火烧毁了。双重打击下,凯伦离开了肯尼亚,回到了丹麦。回到丹麦之后,她夜不成寐,反复回想自己在非洲的经历,长达18年的心路历程,她想用写作把它表达出来。1934年,她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七篇哥特式的故事》,受到了当时文学界的高度评价,还受到著名的女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大力推荐。1937年,她发表了自己最著名的作品《走出非洲》,后来又陆续写了《冬日的故事》(1942)、《最后的故事》(1957)、《命运轶事》(1958)、《草地上的阴影》(1960)等作品。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文学声誉越来越高,但身体也越来越差,深受梅毒的折磨,骨瘦如柴。她1962年去世,去世时体重才60来斤。这位女作家很不容易,一辈子走了很多路,经受了很多起伏坎坷,成名很晚,发表《走出非洲》的时候已经52岁了。她去世后,丹麦人将她视为与经典作家易卜生并立的文学大师,她的头像被印在丹麦的纸币上,丹麦还为她出过特种邮票,她成为丹麦文学的伟大标志。

凯伦·布里克森的一生让人感慨。她和布里克森结婚时那么功利,她想用收获一个男人来获得世界。但绝望的婚姻使她转向了经营咖啡园的艰巨奋斗中。劳动彻底改变了她,她在劳动中直接拥抱了大地,其间没有男人健壮的身影。从收获男人到收获世界,这是《走出非洲》对女性文化最大的贡献。创作这样的小说,需要伟大的独立精神,把“爱情”这个女性文学的传统主题放到第二位,而把人生自由的创造性放到了女性生存的中心。19世纪的女性文学范式,是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里面的女主人公历经曲折,最后都必须获得美好的爱情。《走出非洲》本来可以也写成一本荡气回肠的爱情小说。但是凯伦的经历给了这本小说另外一个视角,凯伦与布里克森1912年来到肯尼亚,婚姻伤痛累累,不得不在七年之后离了婚。离婚之后凯伦与英国人丹尼斯情感热烈,最后却是生离死别的结局。这样的起伏跌宕,完全可以写得沧桑凄美、爱恨交加,但凯伦的《走出非洲》不是这样,她写出了一种更广阔的生活、更超越的精神、更加复杂的生存体验。这部小说翻译成中文有大约24万字,写凯伦与丹尼斯爱情的不到3万字。主要的部分,都在写肯尼亚各种人物的生活。草原、高山、飞鸟、猛兽、索马里人、马赛人、殖民者、尖顶房、原始舞……这片古老的大地,每一天都上演着生生死死,爱情只是大自然中的一道暖光。我们看看这部小说的开场:

在非洲的恩贡山脚下,我有一座农场。恩贡山向北绵延100多英里,赤道在这儿横贯而过。

农场海拔超过6000英尺。这儿的早晨和傍晚清朗安谧,能见度极高。白日里,你会觉得自己站得很高,太阳近在咫尺。到了深夜,则气温骤降,清冷无比。凭借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海拔高度,恩贡山呈现出一幅地球上绝无仅有的风景画卷。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也没有繁茂的植被,好似一片被净化过的非洲土地,飘浮在6000英尺高空中,散发着浓郁的非洲气息,凝聚了非洲大陆的精华。整体色调干黄焦黑,酷似陶器的色彩,零落散布着一些高大的树木。树木的叶子单薄脆弱,树冠的形状与欧洲的不同,不是弓形或圆形的,而是层层叠叠地向水平方向延伸,看起来有点像棕榈树,又像是一艘艘马上要扬帆远航的帆船,全部笼罩在一种浪漫的英雄气概中。如果是一片树林,林子的边缘就会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形态,远远看去,好像整片树林都在轻微地颤抖。光秃秃的老荆棘树弯弯曲曲地散落在辽阔的草地上;草儿散发着芬芳的香气,闻起来很像百里香和桃金娘,有时候味道特别浓烈,几乎有些冲鼻子了;花儿都小小巧巧的,像是长在小山包上一样。不论是草地上的,还是原始森林里匍匐植物和藤蔓上的花儿,都是如此。只有在长雨季开始的时候,才会有硕大的百合花骤然开放,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站在这片土地上,视野极其开阔,你看到的一切都显得非常伟大、非常自由,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尊贵感。

面对这样的大自然,如果我们仅仅用“爱情”的玫瑰色去涂抹它的全部,那是多么肤浅和狭窄!这是一片值得敬仰的土地,是全世界人类的起源地。700万年前,古猿从这里开始分化,经过能人、直立人、海德堡人,在20万年前进化为智人,形成我们现代人。人类学家在肯尼亚发现了150万年前的直立人化石,这个被取名图尔卡纳的男孩,手持石斧,健步如飞,是地球上最早出现的智能物种。凯伦·布里克森在这亘古不变的风景画卷中看到了“无与伦比的尊贵感”,人类在其中像个幼稚的孩子,爱情在这里获得了应有的尺度,它只是大地上一株四叶草,不是整个草原和山峦。

凯伦·布里克森在肯尼亚重生了,她18年的非洲生活经历,打造了她和世界新的关系,走出了女性文学的旧模式。人们有种历史已久的固定看法:女性生来就是感性的,都是家庭化的,探险、开拓、奋斗,都不是女性的特长。《走出非洲》正面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女性到底应该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摆在面前的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向:一种是按部就班,遵循着社会的主流价值,沿袭着大多数人普遍的生活道路,考上一个很好的学校,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结婚成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直到70岁,房子大存款多,一生平顺完美。另外一种就不一样了,可能每一个明天都是未知,都需要勇气去面对空白,每一天都给自己机会去尝试新东西,日子风风雨雨,千山万水走遍,活到70岁,钱少房子小,只存下一大堆到处游走拍下的照片,还有旅途中写的一张张稿纸。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社会都需要,都有逻辑上的合理性,不能说前面一种庸俗,后面一种文艺。如果社会没有前一种人,就没有继承性和稳定性,很快就会崩溃;而若是没有后面那种风雨兼程的人,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出现哥伦布,也不会有莎士比亚,更不会有那些伟大的的发明家、冒险家、探险家。两者互补,相辅相成,这是宇宙定律。

但问题是,一个女性,只能选择一种生活,到底应选择什么方向?这是一个大问题。《走出非洲》写出了一个在受苦中播种大地,在播种中展开自由的女性。女主人公失去了咖啡园和恋人,但她一点儿都不后悔,她感到了幸福。以往女性的幸福只来自爱情,但凯伦的幸福来自土地。在她的笔下,在土地上自由地哺育出香气四溢的咖啡,是多么美丽的人生图景:“能够在一片地形极不规则的荒凉土地上,看到这么一大片根据种植规律生长着、铺展着的咖啡,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当年,我在非洲大陆上空飞翔,从空中慢慢熟悉着咖啡园的样子,内心充盈着骄傲和自豪。……当雨季来临,咖啡树开花时,在毛毛细雨中,在薄雾的笼罩下,好似有一团白垩云飘浮在600英亩的土地上,那景象真是美得摄人心魄。咖啡花味微苦,闻起来颇似黑刺李花儿的味道。咖啡果成熟后,整个咖啡园就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有时,咖啡豆会在午夜被烘干出炉,此时的场面可谓美丽壮观,令人惊艳:厂房高大壮观,本来漆黑一片,此时亮起了数不尽的防风灯;灯光下,有蜘蛛网和咖啡壳在厂房里飘荡飞扬;无数黑色面孔围在烘干机的周围,虽然满是焦灼,但也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此时此刻,我们的工厂宛如埃塞俄比亚人耳垂上的宝石,在非洲大地浩瀚的夜幕中,闪闪地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样的醉人美景,不会自己来到。女性对这种生活的选择,往往是逼出来的。如果布里克森能够吃苦耐劳地耕耘咖啡园,能够悉心地照顾自己的妻子,凯伦还会百分百地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吗?显然没有这样的可能。她会像肯尼亚的其他贵妇一样,在一场场沙龙、酒会、家宴中忙个不停,充当合格的上流社会的女主人。我们从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小说《达洛卫夫人》中不难看到上流社会的贵妇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在每天的腐败、谎言、闲聊中逐渐失去。”幸福与不幸的逻辑转换就是这样吊诡:很多人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生活富足,最后却感到人生空空如也。有的人被生活抛入绝望,却过出了诗意。《走出非洲》写出了一个走出常规的女性,而且写出了独特的幸福体验,拥有了自己的天地,这是所有的物质丰足、所有的爱情甜蜜都不能比的。在这样的体验面前,一切痛苦都值了,个体微小的生命融化在永恒中,时间不再粗粝,空间一望无际。

这不仅仅是这部小说中的女主角凯伦的感觉,所有融入土地的女性都会产生这样的改变。小说中瑞典中年女性英格里德的父亲和丈夫都是瑞典军官,“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她在恩乔罗有一座农场,偶尔会从农场抽身一两天,不去管她的火鸡或水果蔬菜,来我的农场上做客。她像奴隶一样在地里勤奋劳作。在和这种生活做斗争的过程中,她深深地爱上了这片农场,爱上了她的牛和猪,爱上了这里的土著和蔬菜,甚至爱上了这片非洲土地上的土壤。”她热爱农场到了狂热的地步:“为了这片土地,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都卖掉。”凯伦与她交往,无比享受这“美好的时光”。凯伦与英格里德正是现代社会的新型女性关系,她们互相鼓舞、互相扩大,如大颗的雨点打入河面,一圈圈相连。

正是因为有这样心路漫漫的体验,凯伦在大火烧了咖啡园,不得不离开肯尼亚的前夕,也充满着自立于大地的自豪感。她内心沉淀着岁月的磨炼,“慢慢地才意识到,很可能这一幕就是我所寻求的答案,而且是最为纯粹的精神层面的答案。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尊重,变得与普通人不一样,虽然方式有点怪异。我朝着某些力量大声呼喊,这些力量反而比我自己更加重视我的尊严,它们怎么可能给出其他答案呢?”她甚至消融了女性最敏感的时间感,走出非洲之时,也走出了时光的囚禁,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凝固在顿悟的一瞬:“为了赎回自己的人生,我一次次地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到了最后变得一无所有,我自己本人倒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被命运抛弃。那些天正好是满月。月光照进空荡荡的房间,在地上留下窗上的图案。我想,看着这间屋子的月亮或许正在好奇,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我还要住多久。‘啊,不对,’月亮却说,‘时间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时间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这句话彻底走出了个体的封闭,看到了生命的无限。人的一生,就像是地表上一道浅浅的笔痕,地球轻轻一转,就消失了。我们不需要把自己放得那么大,要把自己的生命放在一个更广阔的尺度上,打破那些得失的纠缠,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融入丰袤的万物生长。男人如此,女人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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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伦的艰难转变:从收获男性,到收获大地

上一节我们讲到,凯伦在离开肯尼亚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种与日月同在的东西,甚至可以说生命回归到了宇宙里边。一个女作家,写出如此的永恒性,跨越了凡俗的时间和空间,非常了不起,也十分难得。

《走出非洲》没有一般长篇小说的复杂情节结构,它的故事本身是很简单的,整本小说像一篇长长的记事散文,类似一部回忆录。而且还有意识地回避了一个很重要的元素,没有写她和丈夫布里克森之间的情感伤痛,这个丈夫好像消失了一样,又好像只是一个隐约存在的背影。也许这是作家的一个难言之隐,虽然由于无法从正面描写,但从另一个隐形的角度,更深地表达出内心的痛苦。这样的写法,可能还有一个更深的含义:《走出非洲》中没有常见的“男主人”,少了一个“顶梁柱”式的男人,反而更能凸显女性独立奋斗的力量。凯伦当初为了一个“男爵夫人”的头衔嫁给了布里克森,这个庸俗的起点,却在婚姻的断裂中一步步迈向了精神独立。在现代社会,常常有这样的事:庸俗的人生欲望把人带入了一个不一样的生活,顶着逆风却达到了纯净之地。哥伦布当年迎风远航,起初的目的是为了发大财,他哪里知道,他的个人欲望推动的冒险之旅,打通了五大洲,开创了人类伟大的大航海时代。心怀财富之梦的男性在全世界到处跑,女性也随着男人走向全球化,默默地充当配角,打理家庭事务。女性殖民者一般来说不会介入社会公共事务,也不主导大规模的生产,但是在《走出非洲》中,一切都不一样了,凯伦没有男人可依赖,她必须放下情感,将自己变成一个超越性别的人,去应对咖啡园的大量问题,与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如此一来,凯伦彻底走出了传统女性固守的私人领域,获得了多样丰富的社会关系。哲学家说,人在本质上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凯伦的生命内在完全变化了。以往的很多小说,女人一旦遭遇丈夫的“不爱”,生命立刻变得空白,变得尖锐而痛苦,酗酒啊,歇斯底里啊,甚至与人私奔。总而言之,不是毁灭,就是脱轨。但是《走出非洲》探索了另外一种可能,写出了一个女人在忘我的投入中获得了新生命,在艰难中爆发出人生的创造性,这是前所未有的女性文化变革。

我们还要注意到,凯伦的独立精神也包含丹麦民族气质的熏染。凯伦的这个家庭,从祖父到父亲都有探险家的胆略。这和丹麦这个国家的历史背景有关。现代丹麦尽管不大,但是它的历史却不平凡,它的民族来源,很大一部分是维京人。维京人(古挪威语:víkingar)是什么人?在欧洲历史上,“维京人”是中世纪英国人和法国人对北欧入侵者的称呼,主要是指来自挪威和丹麦的北欧人。维京人也被称为北欧海盗,擅长挥舞战斧,驾着帆船游荡在欧洲大陆、北极、北美洲,到处抢夺,甚至大量贩卖俘虏发财致富。丹麦曾经有过一个雄霸天下的海盗时代,大约公元700年开始,一直到公元11世纪,将近300年的时间,丹麦的海盗十分厉害,被称为“维京时期”(VikingAge)。不光欧洲大陆受不了他们,最后连英格兰都吃不消了。怎么办呢?11世纪的时候,法国国王最后想出一个无奈的办法,把法国西北部诺曼底附近的一块地方送给维京人,让他们定居下来,成立一个叫作丹麦的新国家,不要再惹事。这一招很灵,维京人终于安生了。知道了这样的历史,我们就不难理解丹麦的文化其实是很有闯劲的,女性在这种文化中处于弱者,不显山不显水,但当她们失去了依靠,血液里面的维京人野性遗传燃烧起来,这些女人绝地反击的劲头,必然是十分强劲的。

当女人自己走出家门,不再跟随在男人的身后,第一个感觉往往是耳目一新,她们豁然看到一个阔大的时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空间和心理时间,女性往日局促在琐细的家庭事务中,会把各种家庭用物看得很重,不停地购买形形色色的“必需品”,将屋子里填得满满。而凯伦在走过辽阔非洲之后,终于明白生命最重要的是自由,是人与大自然的心灵之约。她在离开非洲时,“把所有的家具都卖掉”,只是“把自己所有的书都放进了箱子里,平时就坐在上面,也会把它们直接当餐桌用”。然后,“房子慢慢地变回了它原本的样子,看起来像头盖骨一样高贵。里面凉爽宽敞,带着回音,房前草地上的草长得跟台阶一样高。最后,屋子里终于什么都没有了。凯伦想这种状态要比之前的更适合人居住。她对法拉说:‘我们真应该一直保持这个样子。’”这是女性生存的新感觉,超出了日常的边界,停留在传统惯性中的人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庄子在《秋水》中写道:“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说,对井里的蛙不可与它谈论关于海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狭小居处的局限;对夏天出生死亡的虫子不可与它谈论关于冰雪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时令的制约;对见识浅陋的人不可与他谈论关于大道理的问题,是由于他的眼界受着所受教育的束缚。在辽阔的非洲生活过后,关于家是什么,凯伦·布里克森有了新定义,那就是精神的自由之所,《走出非洲》中要表达的,是如此强烈的现代女性意识,实现了巨大的视觉转换。在这样的新视觉中,凯伦不再想写一个女人依偎在男人身边的“幸福故事”,更不会去费力编造起伏跌宕的情感传奇,那都是小聪明,她要带着我们去看一个女性视野中的新世界。

这个女性新世界最鲜明的标志,是凯伦对于非洲本土文明与外来欧洲文明的敏锐观察。她对大自然的描写雄浑壮阔、色彩绚丽,淋漓尽致地释放出这片土地的地理之美。小说里有不少篇幅近距离地描写了肯尼亚大群大群的野生动物,书里这样写道:“我见到过一个水牛群,一共有129头。它们通体黑色,体型巨大,像是很多铁疙瘩,头上的角威猛有力,不断地在水平方向摇晃着。它们一头接一头地从古铜色的天空下走过,走出晨曦中的薄雾,看起来好像不是一步步接近我,而是就在我眼前突然被创造出来,然后被派到了凡间。我也见过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穿行的象群。阳光透过繁盛的藤蔓斑斑驳驳地洒下来,象群缓缓地向前行进,好像是要去世界的尽头赴一场约会,看起来极似一条放大了的波斯地毯边线——地毯古老且价值连城,边线由绿色、黄色和深棕色渲染而成。我还多次见到过横穿平原的长颈鹿队伍。它们浑身散发出一种奇特的、独一无二的、植物式的优雅,就好像不是一群动物在行走,而是很多花朵在缓慢移动。这些花朵硕大无比,非常罕见,带着长长的茎和斑点。我也看到过两只犀牛在清晨漫步。晨间的空气太过寒冷,它们的鼻子有点受不了,总在那儿吸气喷气。它们像两颗有棱有角的巨石,在长长的山谷里互相嬉戏,一起享受着生活。我甚至还见到过高贵的丛林之王——狮子。有时是在日出时分,当弯弯的残月还挂在当空时,草丛在月色下泛着银光,平原一片灰蒙蒙,狮王猎杀归来,满面红光地穿过平原,向家的方向走去,像一道黑线一样从草丛中掠过。有时是在正午时分,狮王的家族躺在低矮的草丛里午睡,它就躺在正中央。我还见到过它躺在自家非洲花园的金合欢树树荫下小憩,树荫面积巨大,地上柔软无比,躺在上面如在春日般凉爽。”这样壮观的非洲自然视觉,在凯伦之前的女作家作品里是从未有过的,非常原生,非常美丽,非常野性。

我们应该注意到,凯伦写这些动物世界,写这个自然背景,有她历史的批判性。工业革命之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迅速向全世界蔓延,蔓延的时候带着一种“欧洲中心论”的优越感,殖民者认为历史就是不断地从原始社会向工业社会进化,西方人带来的仪器、工程设备、科学知识,甚至那些屠杀了无数原住民的火枪大炮,都是欧洲先进的证明,非洲土著应该顶礼膜拜,他们的命运必须听从殖民者的安排。这种欧洲中心主义,自然也是欧洲男性强权的延伸,对殖民主义正当性的歌颂,就是对西方男性权力全球化的肯定。这种支配欲的膨胀,本质上是无尽的占有欲,背后是庞大的工商业资本的贪婪推动。凯伦·布里克森对肯尼亚乃至非洲的原住民境遇无限同情,以独立女性的视角写出了自己的观察。尤其是对于肯尼亚土著人的生动描绘,熠熠生辉,让人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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