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年纪最小的孩子,元琢理所应当受尽宠爱。但楼晴丝发现,元英对他的喜爱似乎有些太超过了。若元琢天生愚钝也就罢了,元英就是再娇纵他,他元琢就是长成个纨绔子弟。也只能可着元氏祸害。可元琢不是,他生一颗冰清玉洁的七窍玲珑心。他又是元英的儿子,容貌那样像,将来未必不会像他父亲那般故作老成性情阴鸷。元英喜欢他
,若他有才干,将来废长立幼也不是没可能。就算走不到那一地步,让他辅佐长兄则更要紧。他能甘心久居人下吗?弑兄弑父上位的例子又不是没有,这孩子会不会仿照他敬爱的父亲,也为了那个位子,走上父子兄弟相残的老路?
若真那样,这便是她的罪过了。
元氏总称辽东为蛮夷苦寒之地,但实际上元氏与韶氏都远离中原,远不如那钟鸣鼎食之地多受儒家教化。南蛮北夷,谁又比谁高贵呢?两边都披着儒家规矩的那层皮,装得一副盛读圣贤书的人模狗样,但内里还是茹毛饮血的野人。说句不中听的,南蛮要比北夷野蛮多了。辽东虽是苦寒之地,可元氏的人要比那苦寒之地还冰冷万分。天之下,万人之上,手里紧握着全天下的生杀大权。多么大的诱惑啊!以至于父不是父,子不是子,兄弟、父子相残。在这权力之下,为人父母不是可爱而是可怖的。这样想,楼晴丝也渐渐清明又糊涂,糊涂又清明起来。
元琢长到六岁,冰雪聪明,雪玉可爱,有朝一日却突然跌进水里。这孩子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落的水,也不知道是谁按着他不许他上来。楼晴丝腕上还扣着一串掐丝金镯子,颈上锁着嵌珍珠宝石金项链,头压着花丝点翠金步摇,这些东西坠得她喘不来气,她便压在元琢身上,让小儿子也喘不过来气。元琢不再挣扎,楼晴丝
渐渐觉得分明了,她不由得松一口气:若是她能将此祸患扼杀于摇篮,便毁了元氏明日的野心勃勃,打破了来日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局面,更能使仙门百家免除几十年后的灭顶之灾,如此,又怎地不算她楼晴丝的大功一件?
但她忽地又糊涂了,元琢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的一部分。他才六岁,没必要折了一条命去。也可以费尽心力好生教化,拿儒家仁义礼智信的那套拧成锁链挂在他的脖子上。便是养成君氏那帮不懂变通的穷酸腐儒也不要紧,有父亲和兄弟们为他撑起一片天,他便在父亲兄弟们的庇佑下安稳一生就是。
楼晴丝犹豫了,手下一松,元琢因此得了生机。他父亲匆匆赶来,推开他发呆的母亲,把他从水里捞出来。
元四公子是捡回一条命,但在水里憋久了,憋坏了脑子,从此便痴痴傻傻糊里糊涂了。但生父怜爱他,怕他夭折,又给他改了个名字。
故而元四公子元琢聪明过人,可元竹同为元四公子,却是个痴儿。
痴儿,本该是元氏的弃子或者是楼氏的棋子。可元英对元竹未减半分宠爱,元竹做不成元氏弃子,就只好去做楼氏棋子了。
哪怕有楼承安挑拨,可当初真正实施此事的还是楼晴丝。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阴差阳错之下元竹流落到辽东的妖窝,认识了韶言。
那场辽
东的灭顶之灾,竟让韶言一个九岁小儿轻飘飘地化解。
痴儿自然也有痴儿的好处。比如楼晴丝现在就无比庆幸元竹是个痴儿,他若不是痴儿,这个年纪想必是要同他的兄弟们一样手上沾满鲜血,无论他想还是不想。哪怕他受兄弟们和父亲的庇护,他也是元氏四公子,是要承担他的那份责任,为家族持剑。
元竹如今手无血债,正是因为他是痴儿。
他和他父亲大不相同,元英是鹰,是狼,是飞龙,有利爪有尖牙有锐麟。元竹呢,元竹是兔子,是小狗,是小羊,只有柔软,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人看。
韶言问他:“你是小狗,小羊,还是小兔子?”
元竹这时会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都不是!我是小龙!”
他没见过龙,真正的龙。但他见过小狗小羊和小兔子,那些小动物都像纤细柔软可爱,就像他一样。韶言这么认为,元竹自己也这么认为。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心里却不是那样。
我是小狗,是小兔子,也是小羊,他想。
现在,他把下颌放在母亲的手掌心里,问母亲:“阿娘,如果我是一只汪汪叫的小狗,你会喜欢吗?”
母亲就像抚摸小狗一样抚摸他的脊背:“你要真是一条小狗,我可以像你小时候那样,把你抱在怀里随身带着。”
“那那那,我要是一只小羊呢?阿娘你会嫌弃我身上的膻味吗?”
母亲像捏小羊蹄子一样捏他的
手:“那我就不能像对待小狗那样对待你了。我会为你准备一片鲜嫩多汁的草地,让你在上面肆意玩乐。”
“如果有人想吃掉我呢?”
“有娘亲在,谁敢呢。”
“也是哦。”元竹笑了。
他垂下眼睛,沉默许久后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如果我真的变成一只小兔子,阿娘能在一堆兔子里一眼就认出我吗?”
“那我就是只很老的母兔子了。”她笑着说,“我会闻你身上的气味。我会认得出的。”
元竹真的像一只小狗似的打了个滚,裹着毯子滚到了母亲的怀里。
“好孩子。”母亲摸了摸他的额头,“睡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