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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7章 秋月惊雷十五(第1页)

四奶奶虽然别有目的,可为了不负老太太所托,也是尽力的。一早就禀了老太太,回到娘家会昌侯第,来寻求帮助。会昌侯夫人王氏,孙臬妻顾氏自然高兴与四奶奶亲近,尤其是看到对方带的礼物。特意将后院小楼蕉雨轩打开,供母女,姑嫂一同上楼叙话。

正商议间,天色忽然沉了下来。檐下铜铃在渐起的秋风里响得有些急促,窗外忽传来闷雷声。众人移步至窗边观雨时,四奶奶的目光却越过白粉墙头,落在了东侧夹道里。

一个年轻的旗军正贴着滴水檐躲雨。他约莫二十出头,头戴勇字盔,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袢袄,铁网靴上溅满泥点。令人讶异的是,此人竟将蓑衣大半撑在身旁一位老更夫头上,自个半个身子露在雨里,左手还稳稳托着个吓得直哭的垂髫稚子。那孩子想是侯第仆役的儿女,脚上的虎头鞋已湿了一只。

“倒是个知礼的。”顾氏顺着四奶奶目光看去,随口道“瞅着像巡捕营的,许是散班遇雨。”

她是镇远侯顾溥之女,对于旗军装束早就烂熟于心。

四奶奶笑笑,见那军士侧身时露出小半边脸庞,雨水顺着他紧实的下颌线往下淌。老更夫颤巍巍递过半块饽饽,他摇头谢绝,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硬面饼子,掰碎了耐心哄那孩子吃。

“夫人?”东儿轻声唤她。

四奶奶这才察觉她已伫立良久,转身时,最后瞥见那军士正单膝跪地,用衣袖仔细擦拭孩子鞋面的泥污。雨水在他肩甲上溅起细密的水花,那躬身时绷紧的脊背线条,像极了爵主那套鎏金甲胄的弧度,都是经受过千锤百炼的形态。

回到花厅后,王氏和顾氏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四奶奶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忽然想起爵主书案上那些报纸上,时常出现的‘卒伍饥寒’、‘士气萎靡’之类的词句。可方才那个年轻人身上,分明有种被风雨磨洗过的、蓬蓬勃勃的生气。

这秋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歇告辞后,四奶奶特意绕到东夹道。青石板上只剩一洼积水,倒映着重新露脸的日头。墙角却整整齐齐摆着三块垫脚砖,该是那军士搬来给老更夫垫坐的,此刻砖面已被体温焐得半干。她忽而低声念了句“温凊循晷刻。”

这话四奶奶原是在十七嫂守中堂瞧见的半幅楹联上的,她出身外戚,从小学的是持家本事。字认得,却真没有仔细读过几本书。故而对这晦涩难懂的几个字实在无甚兴趣,彼时十二嫂还与她讲解。一会是《礼记·曲礼》,一会又是《汉书·律历志》。后头还有一大篇‘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摄提失方,孟陬殄灭,晷刻渗漉”的道理,四奶奶听着只觉得迂阔,倒不如那紫檀木匾额上的雕花来得实在。可方才见那军士自个淋着雨,却将大半蓑衣让与老人,神色坦然如分内之事,她心头忽然像被针尖轻轻挑了一下。是了,那楹联原不是给人看的门面,是给自个儿瞧的镜子。

四奶奶想起陶力家的提过,西郑第的管事提着食盒,给守夜的家丁分热腾腾的肉饼;三伏天时,也见过他们抬着冰镇瓜果散与门房。听陶力家的说,这都是十七嫂立的规矩,四季不改。从前只觉得是对方惯会收买人心,如今却品出些别的滋味。爵主是带兵的,若真有一日出征,这偌大的府邸安危,可不就系在这些护院家丁身上?

“原来如此。”四奶奶轻轻自语,待重新上车坐定,她转向跟进来的陶力家的“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咱们宅子内外管事、守夜婆子并各门当值的,冬夏两季,每月加发一百文‘风雨钱’,随月例一并给。”

陶力家的忙不迭应下,脸上掩不住喜色。四奶奶瞧在眼里,心下得意。却哪里晓得,她已懂‘温凊’二字之含,却不明‘晷刻’之义。正所谓润物细无声,有些好事换了方式或者中间环节就会变了味,成了东施效颦。

“前儿你讲十七爷给阳和楼题匾。”她目光又往车窗外扫了一眼“可打听清楚了?”

“仔细了,是太仆寺一位程姓老爷,河南口音。听人讲,那副字原本是十七爷送给这位老爷的。不知怎的,最后就挂在了阳和楼上。”陶力家的压低声音“却也奇,去年腊月这位老爷还来过咱家,只是被十七爷当面骂走了……”

四奶奶闻言眉梢微动,她对朝官升迁虽不甚通,却也晓得去年腊月郑十七早已入阁。既已身居高位,何必与一个太仆寺官员当面撕破脸?这不像她这些日子听闻的那个郑十七,这人该是笑里藏刀的性子,是修桥铺路也做、夺人产业也敢的人物,独独不该是个逞一时之气的莽夫。

车帘外掠过街边槐树的影子,明明暗暗地晃在四奶奶沉思的面上。或许这里头,还有她没瞧见的弯绕?

青绸帷车在官道上缓行,因前方有运送贡物的车队,速度渐慢了下来。四奶奶正欲吩咐改道,目光忽被陶力家的身后,窗外右侧步道上的一个身影牵住。

是个背着竹编书笈的书生,头戴玄色方巾,青布直裰的下摆随着步履微微荡起。他本低头赶路,恰在帷车将过时侧身避让一辆独轮车。秋阳斜斜掠过他的脸庞,从额角到下颌的线条全然展露在光里。

四奶奶握着绣帕的手轻轻一顿,太像了。那鼻梁的弧度,紧抿时略向下沉的唇角,乃至下颌收束处那道干脆的棱角,与时才雨中军士的侧影几乎叠合。只是这书生面皮白净许多,眉眼间也无沙场磨出的悍气,倒被书卷温润裹着,像一方敛了锋芒的砚。

书生似未察觉车中目光,仍稳步前行。路过茶摊时,有个总角孩童抱着陶碗跑得太急,绊倒在他身前。书生几乎未停步,只左脚向前半步抵住孩童肩头,右手已稳稳托住将倾的陶碗,腕子一转便卸了冲劲。整套动作流畅得如同展卷研墨,那孩童甚至没哭出声,怔怔坐着。

书生蹲身放下碗,从袖中掏出块素帕递给孩童拭泪。起身时,书笈的系绳松了,沉重的书箱向后坠去。孙氏微微蹙眉,却见他腰身一拧,左肘向后轻巧一托,正是军伍中常见的负枪转体之态,书箱便稳稳落回脊背。系绳时,他打的是种新奇的结法,繁复而牢靠。

帷车终于驶过拥堵处,将书生身影渐渐抛远。四奶奶收回目光,继续听陶力家的讲出打听到的家长里短。

刚回后院,金珠便寻了过来,神色间带着些许不安“下头人来禀,那承办鲜货的王俊平,昨儿个就找不见人影了。”

“这人究竟是什么根底?”四奶奶目光在金珠微隆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

事情偏这般巧,自个前些日子费心安排,却不见动静;姐姐倒又有了消息。这自然怨不得谁,前阵子她在孙家备嫁,二白也被打发走了,爵主宿在姐姐院里是常理。可心里那点说不出的涩意,终究像根细刺。

“是兴济的河商。”金珠低声解释“上月张皇亲家引荐来的,我也不好驳了面子。先前为家里办过几回差,还算妥帖。这回三太太寿宴的时鲜采买,便交了他去办。哪曾想……”

四奶奶心下生疑,家里闲着的人手不是没有,何至于用一个外头的商人?还是她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张皇亲家牵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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