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就是正日子。”四奶奶压下思绪“赶紧另寻妥靠的人接手才是。”
“我何尝不想?”金珠叹了口气,抬眼望她“妹妹莫不是成心看我为难?”
四奶奶又瞥了眼金珠那显怀的身子,起身道“罢了,我亲自去寻一家来。”
这鲜货不比别的,须得主子亲自尝过方能定夺。与其拖延,不如立时决断。况且金珠手下那些人,不少是见过另一位金小娘的,终归不宜假手于人。
“去求十七奶奶那吧。”金珠忽然道,“请她家的李小娘出面便是。”
“李小娘?”四奶奶微怔。
“她男人原是肥羊坊的东家。”金珠解释道“虽讲买卖如今易了主,情面总还在的。肥羊坊的鲜货,向来是京师头一份的新鲜。”
四奶奶心下一堵,绕了半日,原来姐姐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堂堂伯爵夫人、郑家当家奶奶,为这事去求妯娌已算折节,难道还要去求一个妾室?传出去岂不是自贬身价。
可金珠这话倒点醒了她,何不径直去肥羊坊采买?凭闻喜伯第和郑家的脸面,对方总该给几分便利。
“我自有主张。”她不再多言,顾不得一身疲乏,唤来陶力家的并东儿、南儿两个贴身丫头,吩咐备车往崇教坊方家胡同去了。
车帷落下时,四奶奶端坐其中。窗外市声喧嚷,她心里那本账却清明得很,姐姐有事瞒着她。
肥羊坊总号的掌柜听闻闻喜伯夫人亲至,忙开了后院门,将两辆马车并四名家丁让进来,亲自引至三楼雅室“夫人既垂询,小店自当尽力。这就着人将后厨的时鲜取来供夫人过目。若合意,明日便让供货的朝奉直接送到贵宅。”
“有劳费心。”四奶奶语气疏淡得体。
掌柜深谙身份之别,又讲了几句场面话,便躬身退下。
东儿与南儿已取出随身的风炉、茶具,娴熟地安置起来。陶力家的将几扇槛窗推开,这三楼凌于周遭屋宇之上,倒不虞外人窥探。
四奶奶闲坐等候,这才细看周遭陈设。屋子不算轩敞,却处处见功夫。从梁柱到案几,竟通体是乌木所制。想起方才掌柜讲此乃东家款待贵客之所,平日不轻启,原当是客套,此刻观之方信。坊间素有‘乌木半方,抵得宝箱’之言,虽嫌夸张,亦可见其珍罕。
窗外市声隐隐,室内唯有煮水初沸的细响。四奶奶端坐着,心里却转过一念,能以此等手笔经营酒楼的,原该是何等人物?怎的最终连人带产,都落进了旁人囊中?这念头只一旋,便被她敛入眼底,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贵夫人模样。
陶力家忽然“咦”了一声,凑近窗边望了望,转身低声道“太太,老婆子瞧见咱家乡党范御史进楼里来了。”
四奶奶略一沉吟“可是那位受十七爷资助,去年方高中的范御史?”
“太太好记性,正是此人。”陶力家的奉承道“听闻去岁皇爷设宴,这位范御史还跟着边翰林、程翰林、孙司谏、孟主事,为十七爷挡过酒。”
四奶奶微微点头,这事爵主也曾提过,当时还赞乡党们义气。她起身移步窗边,原想略瞧一眼。倒非别故,只是听闻这位范御史至今未娶,若有机会成全一桩姻缘,也算结段善缘。
陶力家的指向东侧“上了二楼……”
四奶奶目光却未随她所指,反被西侧一间敞着门的雅间引了去。里头坐着个行商打扮的青年,正摇着扇子独坐。令她心下一突的是,那人眉目竟又与日间所见的军士、书生隐约相似。只是气质迥异,眉宇间少了前两人的清正骨气,倒添了几分市井市侩。她暗嗔自个多心,转目向东望去,却只瞥见一角青衫闪入包间,门旋即合上。
“像是来吃酒的。”陶力家的犹在絮叨。
四奶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坐回乌木椅中。陶力家的已领着东儿、南儿摆弄茶具,她却觉心头无端有些发慌,一日之内,三张肖似的面孔,偏生身份天差地别。这巧合太过蹊跷,像戏文里埋的伏笔,偏她又理不清头绪。
幸而掌柜此时领着伙计鱼贯而入,各色时鲜盛在青瓷盘里,满室顿生清润果香。四奶奶敛神,先啜了口茶净口,方执起银签细细品鉴。
“这是湖广的脐橙,这是江南的杨梅……”掌柜在一旁恭敬解说。
四奶奶依序浅尝,每品一味便以清茶漱口,仪态端静如常。待定下后日所用诸样,已是小半时辰过去。
起身告辞时,目光不经意又往西侧一掠。那间雅室的门,不知何时竟又开了。只是已不见那行商,空留小厮在洒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