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青牛岭,总是起得比村里人早。天刚蒙着一层青灰色,浓雾便从山谷里漫上来,像一锅煮沸后又冷却的牛奶,白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松林间。李二虎扛着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上山的路。
他是被饿醒的。昨夜,三岁的娃儿饿得直哭,老婆翻遍了米缸,只刮出一小把陈米,熬了半锅稀得照见人影的粥。李二虎看着儿子贪婪地舔着碗底,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家里最后那点存粮,还是去年秋上捡的橡子磨成的粉。再这样下去,孩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得去砍些硬柴,背到镇上换点米面。”他对自己说,也对这满山的雾说。斧头的木柄被他攥得温热,这是他唯一的指望。
青牛岭的深处,人迹罕至。这里的树长得格外古怪,虬结的树根像老人暴起的青筋,盘踞在岩石上。李二虎专挑那些枯死的老松,木质硬,耐烧,分量也足。斧头砍在树干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得很远,惊起几只寒鸦,嘎嘎地叫着飞向雾中。
砍了半晌,日头该到头顶了,可浓雾遮蔽了天空,分不清时辰。李二虎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喉咙里渴得冒烟。他想起不远处有个山泉眼,便扛着斧头寻了过去。
泉水清澈,冒着丝丝凉气。李二虎蹲下身,用手捧起水正要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水底有什么东西。他吓了一跳,以为是条蛇,定睛一看,却是一枚铜钱。那铜钱静静地躺在泉底的沙石间,被水流冲刷得泛着幽幽的绿光。
“晦气,谁把钱扔这了?”他嘟囔着,伸手去捞。铜钱入手冰凉,上面的字迹已经被磨平了,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他随手揣进怀里,心想或许能给娃儿做个抓周的玩意儿。
喝饱了水,李二虎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便继续往林子深处走。他想多砍些好柴,换多点钱,最好还能给孩子扯块布,做件过冬的棉袄。
越往里走,雾越大。脚下的路也变得泥泞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树叶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味。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踩在枯叶上。
李二虎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白茫茫的雾,和几棵沉默的古松。
“谁?”他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显得格外单薄,很快就被吞没了。
没有回应。
他皱了皱眉,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或是山里的野兔。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可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李二虎这次没有回头,他握紧了手中的斧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感觉到,身后确实有东西。那东西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他的心跳得像一面破鼓,咚咚地敲着胸膛。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身后的“沙沙”声也跟着加快了,变得急促而凌乱。
李二虎再也忍不住,猛地一个转身,高高举起了斧头!
“啊——!”
他大吼一声,想要吓退身后的“东西”。
然而,他看到的,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在他身后不到五步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
不,那不能算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由雾气和枯枝构成的轮廓,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她的“头发”是垂下的青色藤蔓,随风飘荡;她的“脸”是一团模糊的白,没有五官,只有一片虚无。她的身体由枯枝和腐叶组成,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地有碎屑掉落,融入脚下的泥土。
最让李二虎感到恐惧的是,这个“东西”似乎在“看”着他。那片虚无的脸上,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充满了贪婪和怨毒。
李二虎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斧头在慌乱中掉在了地上,他也不敢去捡。
身后的“沙沙”声变成了“簌簌”声,像是无数枯枝在摩擦。那东西追上来了!
李二虎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气息已经贴到了他的后背上。他拼命地跑,肺里像着了火一样疼。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前方的雾气中,出现了一座破庙的轮廓。
那是山神庙!村里老人说,早年间有人在山上修的,后来荒废了。李二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最后的力气冲了过去。
庙门早已腐朽,他一脚踹开,滚了进去。他立刻爬起来,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门外,那“簌簌”的声音停了。
李二虎大口喘着气,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侧耳倾听,外面一片死寂,仿佛那个东西已经离开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打量起这座破庙。
庙里供奉的山神像已经倒塌,碎成几块,躺在地上。神像前的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只有一个香炉还算完整。庙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气味。
他靠着门滑坐在地上,exhaustionfinallyovertookhim。他太累了,恐惧和奔跑耗尽了他的体力。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把他冻醒了。
他打了个寒颤,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在庙里。
或者说,不在刚才那个破败的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