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前几次还觉得新奇,毕竟工匠造的都是很适合在宴会上赏玩的东西,工匠的收入也是买卖其中一部分给贵族,但听了几次,便无聊得想打瞌睡。
工匠为了迁就他,又在院子里搭了一个舒服的吊床,中原中也听着他的讲解,在摇晃的熏风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睁开眼,工匠仍然坐在他身边,手中还为他打着扇子。
然而人类很快垂垂老矣,中原中也甚至觉得他还没吃几场酒,回来时,工匠已经白发苍苍。
死亡之前,工匠启动了那台他花了数年制作的纺织机器,请来了最好的绣娘,为他绣了这件和服外衣。
因为他使用的力量是暗红色的,所以老人选了绛红为底色,赭色、淡金、玉色、群青、凝夜紫等色的丝线在上面绣出了云、花、枝与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把这件衣服交到中原中也的手中。
和服外袍质地极好,华丽而繁复,仿佛数层和服叠加,但拿在手中质感轻而柔软,是中原中也见过的最上乘的做工。
中原中也高兴地在他的面前披上了这条漂亮的和服外袍。
外袍明显比他的身体要宽大一点,领口挂在肩头,从锁骨开始,露出一大截交叉式的空档。前面的分叉处只勉强超过膝盖,行走间双层的和服与内侧单衣下的皮肤若隐若现,后摆则比和服前面长出许多,只差一点就曳在地面上。
中原中也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坐在老人身边,一手拉住和服的袖子向上扯了扯:“做得也太大了吧。”
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向上伸手,似乎想触碰他,中原中也迁就地弯下腰,去听他艰难发出的声音。
“很漂亮、真漂亮啊……中也……以后还会再长大的……咳咳咳……为了之后也能合身……”
不知道是不是咳嗽得太厉害,泪珠从老人的眼角落下。
他的眼珠向上转,眼睛逐渐看不到身边的事物,而是凝聚在虚空中,透过中原中也不变的容颜,望向了两人的初见。
工匠原本是贵族家的幼子。
他原本的人生是条平坦没有起伏的道路,听从父亲的安排,过着无聊但令人艳羡的人生。
但那日即将搬离祖宅时,一切都被打乱了。
一只妖精误入了他的院子。
妖精拥有着不可思议的澄澈的天蓝色眼睛,赭色长发快到腰部,居高临下地一笑,就攫住他的呼吸,让他听不到一切,呆立在原地,不敢眨动眼睛。
那是何等的美丽啊,美到让他几乎快要流下泪来,让他心甘情愿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远离亲族,守着这件祖宅,好随时看到四处吃喝玩乐回来的妖。
他说自己是工匠,所以整日制造用于赏乐用的玩意,中也轻而易举地信了,他说自己不爱与人交流,中也坐在庭院中长高的樱花树上,枕着花枝咂舌:“一个人多没意思啊,那我这次不跑太远,等过年的时候陪你喝酒好了。”
中也的眼睛干净得像是镜子,他说什么,中也就照出什么。
他的心与花草鸟兽相连,在山水之间肆意奔走,只是无论再怎么同他亲切,也没有一丝人情的味道。
相识越久,他就越发清楚,即使此时有悲喜,中也也会很快恢复平静,一个人的死亡之于他就像是山的崩塌,只是自然变迁的一部分而已。
这样的妖怪是要被所有有心人困住、欺骗、折磨、利用的。俗人们最容易受这种纯粹吸引,越是沉溺,就越不甘被他忽视、被他忘记。
但是五年、十年之后,青年看着中也依旧瑰丽的容貌,完全不受时间侵袭的一尘不染的眼睛,一次次缄默。然后决定了,从此之后,就只做一个孤僻的工匠吧。
中也喜欢到处玩乐,参加这个热闹的庆典那个有趣的晚宴,动辄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他就把房屋修缮成他喜欢的样子,把院子中填满他爱的玩具,好让他愿意更长久地停留。中也爱这里花草好看、远离人群,他就关上房门,一丝不苟地打理庭院。
中也穿着称不上容貌的衣服,他用了半生,制作出平安京只此一架的机器,亲手设计了无比精细的图纸,为他绣出至高无上的贵族一生也只能穿一次的华美和服外袍。
祈求他——中原中也,有一天能穿着这件和服,来到他身边。
“中也……大人……带我走吧……”
中原中也抓住老人落下来的手,把干枯树根一样的手握在掌心,静坐了很久,低声回答:“好,我带你走。”
老人无妻无子,只有一只妖怪为他送了葬。
中原中也曾经从供奉自己的地方拿走了一根毛笔,从那里远行。
现在,他拿走了老人收藏的细长烟杆,再也没有回过那块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