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积化不过半寸,京城的上空再度下起纷纷细雪,灰蒙的天色渗出久违的天光,光束破开云层普照在千家万户,打在屋檐覆雪的白瓦,与光色交相辉映。
温离愈发爱惜裹在身上的狐裘,他打伞避雪与一袭官袍的裴逸走在宫阙重重内,手抱拂尘的李庆祥走在前头领着他们步进廊腰缦回里。
景司忆着一身白裳华服在花园的水榭亭台中拨弄琴弦,湖心的风恰好,摇玉花拂过,却片片不沾他身,他将自己置在一幅画水镂冰,做天作的一缕遥不可及的白影,指尖声声弦音悠悠寒过霜雪。
心若止水,静如幽兰。
有何,能比人君心术更冷心冷情。
“老师言,君喜怒不行于色,清心明察,无为而治,事不躬亲,知人善用。”他轻按蚕弦,最后一声的寒韵荡散于空,秋水眸微敛如指腹抚过琴身,唇启之音如经过山涧溪流洗涤的翠石,清冷透彻,“朕当时不过六岁,亦非太子,不解老师缘何。”
“朕惶恐不及老师期望,老师然赠予一琴,予朕一言,‘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济,内圣外王’[1]。”景司忆对此琴甚是敬爱,他问身侧的裴逸,“朕,至今似懂非懂。”
裴逸站如松,严敬道:“沈太傅殚精竭虑,教诲隆盼陛下,陛下心系南晋,虽无实权,却做的万般好了,臣坚信,陛下能担壮国伟任。”
景司忆自疑否认,“北衙六军和灵朔三十万铁骑于十六字不过凤毛麟角,还不够,南晋旧容仍在,它急需一场挫骨重塑,剥去满目疮痍,朕,远不及老师厚顾,朕,心虑自知。”
裴逸忧心道:“陛下,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2],不可急啊。”
“朕知。”景司忆手抚琴身说:“这是老师赠琴之意,他要朕无论何时皆要沈心静气。”
“陛下继位三年有余,国家疮痍数十年,要抽胎换骨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裴逸道:“惟后克艰厥后,庶臣克艰厥臣,臣陪陛下直面。”
景司忆抬眸看裴逸,问:“他如何?”
“聪慧狡猾。”陛下询问,裴逸便知问的是何人。
温离孤身杵在廊下候着,负手瞅着还未赶上冰化的湖面发呆。
“有稳列进士科榜首的文采吗?”景司忆问道。
裴逸颔首,却言:“臣信他有,但,他不是乖乖就范之人,他昨日与微臣浅谈时,与臣绕了一道,他有求于臣,可最后竟叫臣劝他,不过几句咬文嚼字,臣还在想他列于文官怕是一纸文章能气活人,结果,他道他要做武将。”
裴逸愈说愈觉得有趣。
“能获裴爱卿赏识之人屈指可数,不是逆来顺受之人方有意思,有所求必有摒舍,不必言明,聪慧人皆懂。”景司忆自袖中取帕,“互利两全,朕尚愿一谈,你且退下,唤他见朕。”
“遵旨。”裴逸行礼。
景司忆执帕擦拭琴声,细小的缝儿他也不愿放过,折起帕子一角扣刮,小动作露出几分较真。
他当初会留温离一命,不止出于梅鹤卿的交易,还有阿沅信里信外与他说的话。赏温离一份不算差事的闲事,不仅是为了将温离一道拉入金家铺子这一根线上,用于牵制梅鹤卿,他还要用裴逸去试温离,探出利用价值。
温离来时,景司忆已将帕子收好,跪坐端庄。
“贱奴拜见皇上。”温离跪拜道,亭子地面铺有兽皮。
“抬头回话。”景司忆睨了眼温离俯下的脊背,便看去了别处。
“谢皇上。”温离道。
景司忆晓得了温离口直伶俐,能将裴逸绕进道去,他便不打算再弯弯绕绕地试了,单刀直入地说:“朕闻言,你为奴籍一事要见朕,所求为何,道于朕听听。”
温离垂眸盯着棕色的兽皮,缓声说;“贱奴妄求陛下恩赫良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