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想?”
“我想听我自己的。”沈墨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您说过,人生是自己的,要活成自己的样子,不是别人期待的样子。”
林静书笑了,笑得眼泪掉进面汤里。“对,就这么活。”
寒冬来临的时候,沈墨已经能烧一手不错的红烧肉。周末,他提着保温桶来林静书家“还课”。肉烧得浓油赤酱,酥烂入味,林静书吃了两大碗饭。
“出师了。”她满意地说。
那天,沈墨帮她整理阳台。冬天的阳光薄薄的,但很清澈。林静书在洗花,忽然说:“沈墨,你知道我为什么当老师吗?”
沈墨摇头。
“我父亲也是老师,‘文革’时被批斗,从这栋楼跳下去了。”林静书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时我十岁,看着他从窗口飞出去,像片叶子。后来很多人说,老师是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可我还是读了师范,当了老师。”
她转过身,手上还滴着水:“因为我知道,暴力、愚昧、仇恨,能摧毁一个人,一栋楼,甚至一个时代。但摧毁不了思想,摧毁不了人心深处对真善美的渴望。只要还有人在传递这些,人类就还有希望。”
沈墨站在那里,阳光照着他,也照着林静书花白的头发。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个瘦小的老太太身上,那种沉静的力量从何而来——那是一种穿越了深渊,却依然选择相信光的坚韧。
“林老师,”他说,“我会记住的。所有的一切。”
高考前最后一节语文课,林静书没讲题。她抱来一摞书,每人发了一本,都是旧的,但保存得很好。给沈墨的是一本《鲁迅全集》,扉页上有她的题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这是我送你们的毕业礼物。”林静书站在讲台上,窗外是六月的浓荫,蝉声如雨,“知识会过时,分数会遗忘,但有些东西,希望你们带走:对真的追求,对善的坚持,对美的感知。以后你们会遇见很多事,有的会让你们怀疑人性,怀疑世界。那时候,想想这三样东西,想想你们十七八岁时,曾经相信过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记住,你们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们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们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
教室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然后,掌声响起来,持续了很久很久。
高考,放榜,录取。沈墨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公费师范生。临行前,他来向林静书告别。
“林老师,我会写信的。”
“好,我等着。”林静书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路上看。”
火车开动了,沈墨打开信封。里面不是信,是一沓照片复印件。第一张是黑白照,一个年轻女子站在讲台上,下面坐着穿粗布衣服的学生,照片背面写着:“1962年,青松岭小学,我的第一堂课。”
后面还有很多:带学生春游,批改作业到深夜,毕业典礼上的合影,还有那张沈墨熟悉的、在面馆吃面的照片——不知何时被拍下的,他低头吃面,林静书看着他,眼里满是笑意。
最后一张是最近的,林静书站在三中门口,背后是“立德树人”的校训石。她在笑,皱纹很深,但眼睛很亮。
照片背面,是她熟悉的字迹:
“沈墨,教育是一场渡。老师是摆渡人,把学生从此岸渡到彼岸。但真正的摆渡,不是送到就完事,是让学生在彼岸,也能成为摆渡人,去渡更多的人。现在,你到彼岸了。回头看看,然后,转身,去渡你的人。别怕,我在这儿,看着你。”
沈墨把照片贴在胸口,看向窗外。田野、村庄、河流飞速后退,而前方,是广阔无垠的、等待着他的大地。
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没有擦。任由它流,热热的,咸咸的,像所有告别,也像所有开始。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渡过去了。而有些东西,正在生根,发芽,准备长成一片森林。
火车向前,载着他,载着一车厢年轻的梦想,驶向光来的方向。
而临江三中那间旧办公室里,林静书泡了杯新茶,翻开又一本周记。第一行写着:“林老师,今天我看到一个老人摔倒,我去扶了。。。”
她拿起红笔,在阳光下,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