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似懂非懂,但方明远平静而坚定的语气,以及那些神奇的图画卡片,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他们开始慢慢挪动脚步,一点点重新围拢过来,虽然依旧带着昨日阴影下的谨慎,但眼中那份对新奇事物的渴望,重新被点燃了。
“老师,这个画的是啥?”一个孩子指着画着太阳的卡片问。
“这是‘日’,太阳。”方明远耐心地解释,“太阳出来,天就亮了。”
“日!”孩子们跟着念。
方明远拿起那张卡片,走到槐树下,对着那个躲藏的小身影,轻轻晃了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正好落在卡片上那个简笔画的小太阳上,金灿灿的。
林小雨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被那光芒刺到,她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双脚却像生了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树皮,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方明远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刻意看她。他回到孩子们中间,开始用树枝在泥地上写“日”字,一边写一边讲解笔画。孩子们围着他,跟着念,学着写。稚嫩的声音再次在老槐树下响起,虽然依旧带着生涩,却比昨日多了几分认真和投入。
林小雨躲在树后,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她听着那些陌生的音节,看着泥地上一个个神奇的字被写出来,又看看石头上那些画着图画的卡片。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她偷偷往前挪了一小步,又挪了一小步,几乎就要从树干的遮蔽下完全走出来。
方明远眼角余光瞥见了她的动作,心头微微一热。他拿起那张画着河流的“水”字卡片,声音温和地再次念道:“水。”
“水!”孩子们齐声应和。
林小雨的嘴唇也跟着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终于,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她猛地从树后跨出了一步,小小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晨光里。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只是飞快地跑到那块放着卡片的石头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画着太阳的“日”字卡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什么稀世珍宝。
方明远看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他刚想开口说什么——
“死丫头!你果然又跑这儿来了!”
一声粗暴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那个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依旧是满脸酗红,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浓烈的劣质酒气。他几步就冲到石头边,像拎小鸡一样,一把揪住了林小雨的胳膊。
“啪嗒!”那张被林小雨视若珍宝的“日”字卡片,从她紧握的小手中掉落,轻飘飘地落在泥地上。
“爹!我的……我的卡片!”林小雨带着哭腔尖叫起来,拼命挣扎着想要去捡。
“什么破玩意儿!”男人看也不看,一脚就踩在了那张卡片上,粗糙的鞋底瞬间将纸片碾进泥土里,那个简笔画的小太阳和工整的“日”字,立刻变得污浊不堪,支离破碎。
“不——!”林小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方明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冲上前,挡在林小雨身前,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你干什么!放开她!”
“滚开!”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方明远,喷着酒气,“老子教训自家丫头,轮得到你管?一个外来的酸秀才,少在这儿装大瓣蒜!教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再敢勾引我家丫头,老子打断你的腿!”他一边骂,一边更加用力地拖拽林小雨。
林小雨小小的身体被拽得踉踉跄跄,她徒劳地伸着手,绝望地看着地上那张被踩烂的卡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没了……”
方明远看着地上那片污浊的泥印,又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林小雨,再看看男人那张蛮横扭曲的脸。他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冲上去,想把这个醉醺醺的男人推开,想把那个无助的小女孩护在身后。但理智告诉他,此刻的冲动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彻底断送孩子们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想学认字,不是错!你不能这样对她!”
“老子爱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你管不着!”男人啐了一口,更加粗暴地拖着林小雨往村子的方向走,“死丫头,回家!看老子不打死你!”
林小雨的哭声渐渐远去,只剩下男人粗鲁的咒骂声在山谷间回荡。
老槐树下,死一般的寂静。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得脸色发白,瑟缩着挤在一起,刚才那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学习热情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恐惧和茫然。他们看着方老师僵直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张被踩烂、沾满污泥的卡片,谁也不敢出声。
方明远缓缓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泥地里捡起那张面目全非的卡片。纸片已经湿透、变形,那个小小的太阳图案和“日”字模糊不清,沾满了肮脏的泥印。他紧紧攥着这张被践踏的卡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望向林小雨被拖走的方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更有一种深沉的痛惜。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失去了温度,照在他沾满泥土的手上,也照在那张被彻底毁掉的、承载着一个小女孩最初光亮的纸片上。
第四章抉择时刻
林小雨被拖走后的几天,青石村的上空仿佛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方明远依旧每天清晨出现在老槐树下,平整那片泥地,拿出新做的图画卡片。来的孩子却更少了,零星几个,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怯懦,学习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惊恐地望向村口的方向,生怕那个醉醺醺的身影再次出现。方明远耐心地教着,声音温和,心却像坠着铅块。那张被踩烂的“日”字卡片,被他洗净、压平,夹在一本旧书的扉页里,成了一个沉默的刺,时时提醒着他现实的坚硬与冰冷。
这天下午,天色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方明远正在他那间四面透风的土坯房里,就着昏暗的光线修补一本被翻烂的旧课本。门板被轻轻叩响,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明远?方明远在吗?”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陌生感的女声传来。方明远一愣,放下手中的书和浆糊,起身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提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袋。她皮肤白皙,梳着整齐的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与这灰扑扑的山村环境格格不入。是李雯,他的未婚妻。
“雯雯?”方明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么来了?”
李雯看着他,眼神复杂。眼前的方明远比她记忆中黑瘦了许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口和裤脚都沾着泥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她微微蹙了下眉,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我怎么不能来?你信里说这里苦,可没说过是这么个……地方。”她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土屋和外面泥泞的小路,眉头皱得更紧了。
方明远连忙侧身让她进屋,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和几个充当凳子的树墩。他有些局促地用手抹了抹树墩上的灰:“快坐,路上累坏了吧?喝口水。”他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倒了一碗凉白开递过去。
李雯接过碗,没喝,只是放在桌上。她看着方明远忙碌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从旅行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郑重地递到他面前。
“明远,你看看这个。”
方明远疑惑地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那是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聘书,来自省城一所赫赫有名的重点中学——市第一中学。聘书上清晰地写着他的名字,职位是语文教师,待遇优厚,报到日期就在下个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