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年级主任王主任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空调开得很足,冷气飕飕地吹着,与窗外初夏的暖意格格不入。
“老林啊,”王主任靠在宽大的皮椅上,手指敲着桌面,语气带着官腔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家长们的反映很强烈啊。你带学生去火葬场、菜市场、医院……这些地方,合适吗?这严重偏离了教学大纲!高考考这些吗?学生的时间多宝贵,你知不知道?”
林明德站在办公桌前,身形依旧挺直,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松。“王主任,教育不只是书本上的知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们需要看到真实的生活,需要理解生命的重量。”
“重量?”王主任嗤笑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楼下操场上奔跑的学生,“他们的重量就是分数!是升学率!是学校的声誉!你搞这些‘生命教育’,听起来很高大上,可有什么用?能让他们多考几分吗?家长要的是成绩,学校要的是业绩!你这是在玩火!”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林明德:“上面已经有领导过问了。我警告你,立刻停止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回归正轨,抓好课堂纪律,把成绩提上去!否则,后果你自己清楚!”
林明德沉默着,没有争辩。办公室里的冷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他看着王主任桌上摆放的“优秀教育工作者”奖杯,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质疑并未因校方的警告而平息,反而像野火般蔓延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几天后,一个自称是“教育观察者”的女记者出现在学校门口。她妆容精致,笑容职业,拦住了刚走出校门的李媛媛和张阳。
“同学你好,我是《教育周刊》的记者。”她递上名片,语气温和,“听说你们班最近开展了一些……嗯,非常特别的教育活动?能跟阿姨说说吗?比如去菜市场体验生活,去医院照顾老人?你们觉得这样的课有意思吗?对学习有帮助吗?”
李媛媛有些警惕地看着她,没说话。张阳则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什么好说的?累死了!”说完就想走。
记者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她锲而不舍地追问:“累?是不是觉得老师强迫你们做这些很辛苦?耽误了学习时间?你们家长是不是也很反对?”
“烦不烦啊!”张阳被问得火起,拉着李媛媛快步走开,丢下一句,“关你屁事!”
女记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拿出录音笔,按下了停止键。
一周后,一篇题为《作秀还是育人?——直击某重点中学‘疯子老师’的非常规课堂》的报道,赫然出现在本地一家颇具影响力的都市报教育版头条。文章以“知情人士”爆料和“学生反映”为据,详细描述了林明德带学生去火葬场“接受死亡教育”、去菜市场“充当廉价劳动力”、去医院“接触濒死病人”等一系列“骇人听闻”的行为。报道措辞极具煽动性,将林明德描绘成一个罔顾学生身心健康、违背教育规律、利用学生作秀博取名声的“疯子老师”。文章最后,还引用了“专家”观点,质疑这种“极端体验式教育”可能对青少年心理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报纸被送到学校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平静的表象。
林明德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的就是那份报纸。刺眼的标题和扭曲的描述映入眼帘。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他拿起报纸,粗糙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铅字,动作很慢。
然后,他双手捏住报纸的两端,平静地、缓慢地,将那份印着“疯子老师”和“作秀”字样的报道,撕成了两半。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委屈的辩解,只是将撕开的报纸叠好,扔进了桌角的废纸篓。
废纸篓里,那团皱巴巴的报纸,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窗外,阳光正好,一株玉兰树的枝桠斜伸过来,翠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第五章偷药事件
办公室窗外的玉兰树在风里轻轻摇晃,叶片翻动时漏下细碎的光斑,落在林明德布满皱纹的手背上。他维持着撕报纸后的姿势,目光落在废纸篓里那团刺眼的铅字上,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茧包裹着他。直到下课铃声刺破寂静,他才缓缓起身,拿起桌上那个旧搪瓷缸,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
开水注入杯子的声音单调而持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惊慌。
“林老师!林老师!”张阳几乎是撞开水房的门冲了进来,他跑得满脸通红,额角挂着汗珠,胸口剧烈起伏,说话都带着破音,“王磊……王磊他……他被扣在惠民药店了!说他偷东西!”
林明德握着搪瓷缸的手纹丝不动,只有镜片后的眼睛倏然抬起,锐利地看向张阳:“偷什么?”
“药!退烧药!”张阳喘着粗气,语速飞快,“他奶奶发高烧,烧糊涂了!家里没钱,药店那个老板……死贵死贵的还不讲价!王磊急疯了才……林老师,你快去看看吧!老板说要报警!”
林明德没说话,只是拧紧了杯盖。他转身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脚步沉稳地穿过走廊,走向楼梯口。张阳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嘴里还在不停地解释着王磊家的情况——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他和年迈多病的奶奶相依为命,靠低保和奶奶捡废品过活。
惠民药店离学校不远,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药店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对着被堵在柜台角落的王磊吼叫:“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东西?还偷到老子头上了!今天不把钱吐出来,就等着进局子吧!我看你档案上留一笔,以后还怎么上学!”
王磊像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他个子不高,身形单薄,此刻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裤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肩膀微微颤抖,却倔强地不肯抬头,也不吭声。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盒被指认为赃物的退烧药,塑料包装盒在他掌心被捏得变了形。
“让一让。”林明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他分开人群,径直走到老板面前。
“你是他老师?”老板斜睨着林明德,语气不善,“正好!管管你的学生!偷东西!人赃并获!监控都拍下来了!”
林明德没理会老板的咄咄逼人,目光落在王磊身上。少年感受到老师的注视,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王磊,”林明德的声音异常平静,“抬起头来。”
王磊的身体猛地一僵,过了好几秒,才像生锈的机器般,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混杂着恐惧、羞愧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当他看到林明德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时,嘴唇哆嗦着,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老师……我奶奶……她烧得……说胡话了……我……我没钱……”
“所以你就偷?”老板立刻抓住话柄,声音拔高,“没钱是理由吗?没钱就能犯法?”
林明德抬手,示意老板稍安勿躁。他转向王磊,语气依旧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药放下。”
王磊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那盒退烧药“啪嗒”一声掉在柜台上。
“多少钱?”林明德问老板。
老板报出一个数字,明显高于市场价,带着趁机敲诈的意味。林明德没说什么,从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同样旧得发软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很薄。他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还有几张零散的十块、二十块。他仔细地数出老板要的数目,一张一张,动作缓慢而郑重,将钱放在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