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陪陪他。”她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众人都走了,山坡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坟头上,像要和那抔黄土融在一起。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一缕一缕的,混着柴火的味道,那是她以前最喜欢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可现在,家空了。
不知坐了多久,天彻底黑了。梨花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摔倒。她最后看了眼坟头,草帽上落了层薄雪,像戴了顶白帽子。“我走了,”她轻声说,“明天再来看你。”
往回走的路,黑得像墨。她没点灯,就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路过自家的稻田时,她停了停。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地里的稻茬,齐刷刷的,像一片沉默的兵。她想起去年秋天,狗剩在这里教她辨认稻穗饱满度,他的手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带着温度。
回到家,屋里冷得像冰窖。她没生火,径直走到炕边坐下。炕还是热的,那是狗剩躺了几个月的地方,带着他的气息。她摸了摸炕席,上面似乎还留着他的体温。
桌上的油灯还亮着,旁边放着那本育秧手册。梨花拿起来,翻到最后一页,那片槐花瓣不知何时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手指触到冰凉的地面,忽然再也忍不住,趴在炕上哭出声。
不是嚎啕,是那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肉。她哭狗剩走得太早,哭自己命苦,哭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日子——他说要给她盖间带玻璃窗的新房,说要教她开拖拉机,说等水稻丰收了,就带她去县城拍张合照……
哭着哭着,天就亮了。窗纸泛白时,梨花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看见炕对面的墙上,还贴着他们结婚时的红喜字,被烟熏得发黑,却依旧红得刺眼。
她站起身,走到灶台边,开始生火。火石“咔嚓”响了半天,才溅出点火星。她添了把柴,看着火苗一点点窜起来,映得脸发烫。锅里的水渐渐热了,她舀了瓢水,想洗脸,却在看见水盆里自己的倒影时,愣住了——那个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的女人,是她吗?
那个曾经在稻田间唱歌、在槐树下笑的梨花,好像随着狗剩的离去,也被埋进了那抔黄土里。
早饭是玉米糊糊,她没什么胃口,却还是逼着自己吃了半碗。她知道,她得活着。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狗剩——他那么盼着她好。
收拾碗筷时,她发现灶台上还放着昨天春燕送来的鸡蛋羹,已经凉透了。她把碗洗干净,放回碗柜,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雪被扫到墙角,堆成个小小的山,阳光照在上面,闪着光。
扫到院门口时,她看见春燕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个布包。“妹子,”春燕的声音很轻,“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刚蒸的馒头。”
梨花接过布包,指尖碰到春燕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有多凉。“谢谢你,春燕。”
“谢啥,”春燕红着眼圈,“以后……有啥难处,就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梨花点点头,没说话。春燕走后,她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山坡。狗剩的坟就在那里,被白雪盖着,像个小小的丘。她忽然想起他编的草帽,不知道会不会被风吹走。
“我得去看看。”她对自己说。
她转身回屋,找了件更厚的棉袄穿上,又戴上那顶狗剩编的草帽——蝴蝶翅膀虽然歪了,却能挡风。走出门时,阳光正好,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通往坟地的路,她走得很慢,却很稳。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她知道,往后的路,得她自己走了。没有狗剩的笑声,没有他的搀扶,只有风,只有雪,只有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快到坟地时,她看见坟头上的草帽还在,只是被风吹得歪到了一边。她走过去,把草帽扶好,轻轻拍掉上面的雪。
“狗剩,”她蹲下来,像往常那样,跟他说田里的事,说村里的事,“今天太阳好,雪化了点,地该松了。二哥说,开春要种点油菜,我觉得行,能给地里增点肥……”
风吹过,稻茬发出“沙沙”的响,像他在应。梨花笑了笑,眼角的泪却又掉了下来,落在坟前的雪上,很快就冻成了冰。
这泪,是苦的,是涩的,却带着点韧性。像寒冬里埋在地下的种子,熬过了最冷的夜,总会等来春天。只是这春天,再也没有那个陪她看稻浪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