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在看我,左手始终护着腹部,右手却将画戟握得更紧。
戟刃反射的冷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极了多年前西羌雪山上的极光。
那是我出生那夜,她阵前产子时看见的光。
“母亲。”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心惊,“你记不记得,你曾说我心软,野草留根,春风吹又生。”
她下颌微微绷紧。
我缓缓拔出腰间从未出鞘过的天子剑——三年前从朝歌太庙取走的、据说铸时以皇子心头血淬火的重剑:“那今日,我们便看看……”
剑锋抬起,对准石阶顶端。
“是春风利,还是斩草的剑利。”
宫墙外忽然传来海啸般的呼啸。
那是三十万西凉军看见进攻旗语后的咆哮,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只知道那道狼头旗所指的方向,就是尸山血海也要踏平的方向。
而她在呼啸声中,第一次,对我举起了画戟。
戟尖对准的,是我的心脏。
雨声忽然静止。
不,是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她那句话在耳蜗深处反复冲撞:“……被下药性侵……”每个字都长出了铁蒺藜,扎得颅骨咯咯作响。
我张嘴,尝到雨水混着喉间涌上的腥甜。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碎成了羌笛的断音。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高举的画戟开始细微颤抖,戟尖的雨水抖落成一片迷蒙的水帘:“南征前夜……他以谢恩为名设宴。那杯葡萄酒……”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留给我镇守安西的三百亲卫,那晚都被调去镇压所谓的‘流民暴乱’了。多么巧,是不是?”
小皇帝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腕。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西凉王何必动怒?”少年天子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匕首,“那夜之后,朕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你母亲……不,现在该称皇后了,她起初日日想寻死,是朕每日割腕取血喂她服下——羌族古法,饮侵害者的血可破除咒怨。后来……”他指尖抚过她隆起的腹侧,“后来她腹中有了朕的骨肉,便舍不得死了。”
“你闭嘴!”她忽然嘶吼,戟杆重重杵地,白玉阶绽开蛛网裂痕。可她没有抽回被握着的手。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的东西太复杂,像被胡乱泼洒的颜料:有屈辱,有母兽护崽的凶光,有多年谋划落空的疯狂,还有一丝……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女人的软弱。
这种软弱让她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哪怕被父王当作牲口赏赐给部下时都不曾流露过。
“母亲。”我唤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吞没,“你记不记得我七岁那年,你带我去看祁连雪线?你说雪线以上的花最干净,因为任何污秽都爬不上去。”我向前一步,靴子踩进积水,“现在呢?这宫墙之内,比雪山脏多少?”
她瞳孔猛然收缩。握着戟的手指节发白。
“你说如果我带你走,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又向前一步,姬宜白想拉我,被我甩开,“可母亲,当年你主动辞去镇北司统领职务,颅你让我十七岁就沾着安西人的血坐上西凉王位时,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娶你?”第三步,我已站在阶下仰视她,“你总是替我选好最血腥的路,然后说——月儿,这都是为你好。”
“那你就该带我走!”她尖叫,泪水终于决堤,“江南一年!三百个日夜!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每次捷报传来,我都看着舆图上你又离我更远一点……而他……”她猛地指向小皇帝,“他每天来请安,起初跪在殿外三个时辰,后来捧着《诗经》念‘窈窕淑女’,再后来……”她剧烈喘息,腹部随之起伏,“他说他能给我一个名分,一个能在史书上和你并肩的名分,而不是永远藏在‘西凉王生母’的阴影里!”
雨势渐狂,浇透了她繁复的发髻。金钗歪斜,露出鬓角一缕早生的白发。我突然想起她今年其实才三十五岁,可眼角的细纹已深如刀刻。
“所以你就选了这条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用我的将领的头颅当投名状?用我打下的江山当嫁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小皇帝脸上的得意都开始僵硬。然后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韩月,你记着。从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安西那天起,从你宁愿带那个司马家的小丫头南征也不肯多看我一眼那天起——路,就不是我选的了。”她举起画戟,这次稳稳指向我的心口,“现在,要么退兵,我求他留你做个安乐王。要么……”
戟尖在雨中划过一道寒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