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全知赚够了八天银钱,正准备收摊回家。他将自己的靠椅推到桌底,厚厚一沓符纸往怀里一揣,哼着曲调往回走。
“留步。”有道声音拦住他。
“请改日,今天真的不能再算啦。”宋全知头也不回,抬手摇摆,“天意不可多窥,老天爷也是有脾气的。”他掂量着手里的重量,打算去杏花庄沽壶便宜的浊酒,回家就着熏腌的鸽肉美美吃上一顿。
宋全知心想:段沧海没有份,他不赚钱,只配喝粗茶,吃野菜。除非他把屋顶的洞修好。
朗云何一句话叫不住他,于是掏出一把铜钱,上下起落时叮铃咣啷一阵乱响。宋全知耳尖,他仿佛尝到浊酒变成上乘的清酒,堆笑着回头,假胡子被风吹翘起来,干劲十足。
“郎君,想算什么,尽管说。”
“老天爷没脾气了?”
“天者,包容万物,就算有,打雷下雨发泄一通就完事了,不打紧。”
江月明从朗云何身后探出脑袋:“你这假老头儿歪理还挺多。”
男在前女在后,宋全知看到二人同行,悟了:“懂,问姻缘,要不要红绳?十……二十文一根,巨粗无比,找月老开过光的,铁锯都锯不断。”
“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老头儿不正经,若不是街上人多,江月明真想上去把他胡子揪下来。
谁知一旁的朗云何却说:“真的?给我拿两根。”说罢就要掏钱。
江月明抢过钱袋,斥道:“朗云何,你耍我,假老头儿一个骗子能知道什么事。”
她想把后面的话给套出来。那日,宋全知特地把自己从屋里支开,江月明的直觉告诉她,肯定有问题。她想知道宋全知的身份,想知道大家为什么信任他。最重要的是,江月明问了所有人,得到的答案都是含糊不清,一听就知道他们在装傻蒙混。
阿清被糖收买,褚非凡怂得慌,朗云何一肚子坏水,撒谎从来不眨眼,这些江月明都可以理解,可是,谁能让爹娘跟着一起装傻?
江月明有个大胆的猜测,但是她觉得这个想法过于离奇,毕竟——
她看向宋全知,此人下巴上的胶有些掉了,假胡须与皮肤的粘连处脱下些许,那丛东西勾成一团,互相牵扯着随风飘荡。宋全知胡子是假的,道士和算命先生的身份是假的,可泼皮无赖和坑蒙拐骗的本事,江月明看得真真切切。
宋全知再次反驳:“我不是骗子,不是假老头儿。”
江月明懒得和他争辩事实,拿着朗云何的钱袋钓他:“想要?”
宋全知咽下一口唾沫,十分矜持地摇头,然而盯向钱袋的眼神十分露骨,仿佛在说:行行好,请用钱砸我。
江月明:“那就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惴惴不安,感觉心中猜测的那层离奇逐渐演变成荒谬,荒谬之上又增添了些许惊悚。她左右一望,暂时没发现盯梢,但车水马龙的大街喧闹,容易被干扰,最不方便打听隐秘之事。她低声说:“朗云何,给你前进十名,把他带回家。”
朗云何看热闹的眼神顷刻间变得危险,他逐渐逼近宋全知。
江月明打量着二人,她发现,宋全知虽然瘦,但是并不矮小,他与朗云何只差了半点高度,江月明每次见他,宋全知不是趴着、躺着就是坐着,即便站直了也会特意佝偻半分,脸上时时刻刻挂着讨好的笑,使他整个人在谦虚恭谨中又带有几分圆滑的谄媚。
“这、这……当街绑人属实不太文雅,郎君,妇唱夫随也要有个限度,红绳你们还要不要?”
“想做生意?”朗云何问。
宋全知看了一眼江月明:“怎么说呢……”
江月明正在查看四周,朗云何趁她不备,快速低声对宋全知说道:“两根。”
宋全知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笑开花:“好嘞,我跟您回去。不过嘛,在此之前,得先去接两个人。”
秋重景站在蓬莱居的桃花树底下,年轻时他去过海外仙岛游历,从没见过哪株桃花开得这般招摇艳丽,四季不谢,几乎近妖。
蓬莱居的掌柜见他驻足而立,笑着上前问:“客官,喜欢桃花?您可以折带一枝回去。”
桃花树生机盎然,花朵粉嫩,枝条棕青平滑,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喧嚣争艳已久,桃树尚且如此,恰似江湖武林的扬名士与后来人,偌大的江湖,同一艘风雨舟上,又有多少人为了名利争斗不休,成功者跃上枝头,失败的便垂落于土,等世间的沙尘将他碾成灰泥。
秋重景问:“掌柜,哪簇花开得最久?”
掌柜指着上方几乎挂顶的桃枝说:“我每日看,就它久开不谢。”
那条桃枝过高,普通人除了攀树爬梯根本不可能摘到。秋重景却一跃而上,一声折枝脆响后,掌柜的只见那条粗枝桃花已然到了这位老者手中,青春张扬的花枝与他枯瘦的手臂并不相衬。
掌柜震惊地张大嘴,一时不知该夸他老当益壮跃得高,还是心疼桃树秃顶,活活缺了一道口子。
等回过神来时,人与花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