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总像个嗜睡的老者,非要等足了动静才肯睁眼。杨震掏钥匙时指尖划过裤袋里冰凉的金属,"哗啦"一声轻响刚落,头顶的灯便"啪"地弹亮,暖黄的光晕裹着楼道里经年不散的灰尘味漫下来,像层薄纱罩在他和季洁身上。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霉味,是老楼房特有的气息,墙角的蛛网沾着细碎的纸屑,在光里轻轻晃悠。
“三天两夜,骨头都快散架了。”季洁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腹蹭过眼下淡淡的青黑。她手里的布袋子鼓鼓囊囊,提手处被勒出深深的褶子,里面是刚路过菜市场时抢的新鲜菜——菠菜带着湿漉漉的泥点,油菜绿得发亮,最底下压着两斤砂糖橘,是杨父最爱的酸甜口。袋子边缘还沾着片枯黄的菜叶,大概是刚才在摊位前挑拣时蹭上的。
杨震转动钥匙的手顿了顿,指腹反复摩挲着钥匙上磨得发亮的纹路。那是把用了十几年的老钥匙,黄铜的表面被摩挲得像块温润的玉,齿痕处却依旧清晰。“不知道老爷子今天精神怎么样。”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上次通电话还是两天前,妈在那头絮絮叨叨说爸能扶着墙走几步了,可电流滋滋的杂音里,什么都听得隔了层雾。
门"咔嗒"一声弹开,迎面先扑来股淡淡的中药味,混着米饭的香气钻进鼻腔。中药是苦中带点涩的,米饭的香却是温温软软的,两种味道缠在一起,倒生出种踏实的暖意。客厅的灯亮着,米白色的光线淌满整个房间,杨震一眼就看见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背挺得比上次见时直了不少,手里捧着本翻旧了的《三国演义》,书页边缘卷得像波浪。
“爸!”杨震的声音里突然窜出点雀跃,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杨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先是眯了眯,随即亮得像被点燃的烛火。手里的书"啪"地合上,在茶几上磕出轻响,他撑着沙发扶手就要站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回来了?”他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却比前阵子那气若游丝的样子清亮太多,像被雨水洗过的铜铃。
“您别动!”季洁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掌心能摸到老人肩胛骨突出的形状。她把布袋子往茶几上一放,塑料袋摩擦着玻璃桌面发出"窸窣"声,顺手从饮水机接了杯温水递过去,“杨震路上还跟我说呢,听说您能走路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杨父接过水杯,指尖不再像以前那样发颤,稳稳地握着杯壁。他看着季洁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几道深沟,里面像盛着几十年的光阴。“多亏了你俩惦记,”他咂咂嘴,喉结动了动,“天天让你妈变着法儿地炖汤,药也按时喝,哪能不好得快些。”
杨震脱了外套往衣架上挂,黑色的夹克带着外面的寒气,碰到衣架上母亲的花布衫时,发出轻响。他听见这话回头笑:“合着我们俩就是个跑腿的,功劳全归我妈了?”
“你小子少贫嘴。”杨父瞪了他一眼,眼尾的皱纹却堆得更欢,“前儿你妈炖的鸽子汤,我还剩了小半锅,让她晚上热了,给你俩补补。”他目光扫过两人眼下的青黑,语气沉了沉,“看你俩这脸色,又熬了不少通宵吧?”
“案子刚结,收尾工作弄完就赶紧过来了。”季洁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布袋子的结。菠菜被捆得整整齐齐,她拎出来放在茶几旁的小凳上,又掏出砂糖橘,橘子皮上还带着新鲜的油光。“买了点菠菜和油菜,明天早上给您做蔬菜粥。”她拿起一个橘子在手里掂了掂,“还有这个,酸甜口的,您尝尝?”
她剥橘子的动作很轻,指甲顺着橘瓣的纹路划开,橙黄的果皮慢慢展开,露出里面晶莹饱满的橘瓣,像裹着蜜的水晶。杨父接过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橘汁的甜混着微酸在舌尖散开,他点了点头:“甜,比上回你买的那批强。上回的有点发涩,估计是没熟透。”
杨震凑过去也拿起一个,刚要剥,就被父亲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洗手去,一身的味儿。”老人的胳膊还带着点虚浮,撞过来的力道却很实在。
他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往卫生间走。瓷砖地面被踩得"哒哒"响,季洁看着父子俩的互动,嘴角弯起个柔和的弧度。她拿起茶几上的抹布,米白色的绒布擦过玻璃桌面,留下淡淡的水痕,又把父亲刚才看的书收进旁边的书架。书架是老松木的,边角被磨得圆润,第三层全是杨父爱看的历史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书脊大多磨得发白,边角卷了毛,却被码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老伙计。
“妈呢?”杨震洗完手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看见母亲的身影。
“去楼下张婶家了,说借个针线,估摸着也该回来了。”杨父说着,忽然挺了挺腰,指了指自己的腿,眼里闪着点小得意,“你看,我现在自己走几步试试?”
他扶着沙发站起来,先是试探着往前挪了一小步,膝盖微微打颤,像棵被风吹得摇晃的小草,却没像以前那样立刻晃悠着要倒。杨震和季洁都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脚尖几乎碰到老人的鞋跟,随时准备伸手扶一把。
“别急,慢慢走。”季洁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着什么。
杨父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他又往前挪了一步,这一步比刚才稳当些,脚跟落地时发出轻微的"咚"声。他脸上露出点得意的神色,像个考了好成绩的孩子,回头看着他俩:“怎么样?比上周强多了吧?上周我走一步就得歇半天,腿跟灌了铅似的。”
“强太多了!”杨震语气里的惊喜快溢出来了,他往前凑了凑,想扶又不敢碰,“照这速度,过阵子就能跟我下楼遛弯了,到时候咱们去胡同口的老槐树下杀两盘棋。”
“那还得阵子。”杨父慢慢坐回沙发,额角沁出层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却笑得合不拢嘴,“医生说得多活动,可也不能急。你妈天天监督我,早晚各走二十分钟,比你们队里的纪律还严,少走一分钟都跟我急。”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杨母拎着个蓝布小包袱走进来,布角上绣着朵褪色的牡丹。她看见杨震和季洁,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角的皱纹里像含着泪:“可算回来了!饭在锅里温着呢,我这就去端。”
“妈,您别忙,我们不饿。”季洁赶紧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布包,触手软软的,里面大概是针线笸箩。“借着针线了?”
“借着了,张婶还说让您俩有空去她家坐坐,说她儿子刚从外地带了些特产,好像是南边的笋干什么的。”杨母拍了拍季洁的手,掌心带着点粗糙的暖意,又转向杨震,声音里带着点担忧,“案子顺不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吧?听胡同里老李说,前阵子西边那案子挺凶险的。”
“顺利,人赃并获,证据链全齐了。”杨震说着,拿起个橘子塞到母亲手里,冰凉的橘子皮蹭着她的掌心,“您也吃点,季洁买的,特甜。”
杨母剥了瓣橘子放进嘴里,又挑了瓣最大的给杨父递过去,叹了口气:“顺利就好,顺利就好。每次你们出案子,我这心就悬着,夜里总醒,一醒就听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响,跟敲在心上似的。”
“妈,您放心,我们心里有数。”季洁轻声安慰道,顺手帮杨母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现在办案都讲究程序,不像以前那么莽撞了,保护措施做得足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