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当天,省社科院会议中心外早早聚集了媒体记者。许兮若团队提前两小时到达,做最后的准备。
会议中心的主会场能容纳两百人,此时已经坐满了七成。前排是学者、政府相关部门代表、环保组织成员;中后排是媒体记者和旁听公众;最侧边的一排,坐着“磐石生态”的代表团,约七八人,穿着整齐的西装,表情严肃,正在低声交谈。
许兮若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核心人物——贺振华,“磐石生态”的副总经理,也是该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精明。他身边坐着一位戴律师徽章的中年女性,以及几位看起来像是技术专家的人。
九点整,研讨会正式开始。主持人杨所长介绍了与会嘉宾和会议主题,强调了“理性探讨、尊重事实、寻求共识”的原则。
首先发言的是陶教授。他以学者的严谨,概述了雨林生态系统的重要性、社区依存关系、以及开发可能带来的长期风险。他没有直接攻击“磐石生态”,而是从宏观角度阐述了保护与发展的平衡之道。
接着是“磐石生态”的贺振华。他上台时,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先是对主办方表示感谢,然后开始陈述公司的“负责任开发理念”。
“我们充分尊重雨林的生态价值和社区文化。”贺振华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正因如此,我们的项目规划经过了长达两年的前期调研,聘请了国内外顶尖的生态专家进行评估。我们承诺,开发面积严格控制在雨林总面积的百分之二以内,并且会建立宽度不少于五百米的缓冲带,最大限度地减少对核心区的影响。”
他展示了精美的ppt,上面有各种图表、效果图、承诺列表。“我们还计划投资三千万,用于社区基础设施建设、职业技能培训和文化传承保护。我们相信,科学、有序的开发,能够为当地带来真正可持续的福祉,而不是让他们永远停留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演讲流畅、数据详实、承诺诱人。如果不是许兮若他们深知背后的真相,几乎要被说服。
接下来是几位学者的发言,观点各异。有人强调严格保护的必要性,有人探讨适度开发的可能性,有人建议建立更严格的环评标准。会场气氛还算平和。
然后,轮到社区代表发言。岩叔是第一个上台的村民。
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和闪烁的摄像机,老岩明显紧张了。他握着话筒的手有些颤抖,开场时甚至磕巴了一下。台下,“磐石生态”的代表团中有人交换了一个略带嘲讽的眼神。
许兮若的心提了起来。她紧紧盯着岩叔,用眼神鼓励他。
岩叔深吸一口气,忽然不再看台下,而是望向会场的后方,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雨林。
“我……我叫岩山,是雨林边上那拉村的村长。我们村,在那里住了十七代人。”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但渐渐平稳下来,“我不是专家,不会说那些大道理。我只想说,那片林子,它不是一片普通的树林。它是我们的家,我们的药房,我们的学堂,我们的神庙。”
他讲起“绿线”的传统,讲起祖辈如何划定人与林的界限,讲起巡林时学到的每一种植物的用途,讲起祭祀仪式上对自然的感恩与敬畏。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质朴的叙述,却让会场逐渐安静下来。
“贺总说,只开发百分之二。”岩叔的目光第一次转向“磐石生态”代表团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激动,“可那百分之二,可能是我们采了上百年的药园,可能是我们祖先安息的地方,可能是雨季来时全村唯一的安全水源。你们说建缓冲带,可风会吹,水会流,动物的家园是连成一片的,你们划的那条线,它们认得吗?”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泪光:“我们不是要阻止发展,我们只是想要一个能真正听懂我们声音的发展。我们怕的不是改变,怕的是改变之后,我们的子孙再也认不得回家的路,再也听不懂祖辈传下来的歌。”
岩叔的发言结束后,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比之前给任何一位学者的都要响亮。许兮若看到,几位原本中立的学者在微微点头,一些记者在快速记录。
贺振华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接下来的几位村民代表,有的讲述了具体依赖雨林资源生存的故事,有的表达了对大规模开发后文化传承断裂的担忧,有的直接质疑“磐石生态”承诺的可信度。虽然表达不如岩叔流畅,但那份真实的情感,打动了很多人。
上午的议程在相对平和的气氛中结束。午休时,许兮若注意到贺振华在会场外与几位学者和记者低声交谈,表情诚恳,似乎在“解释”和“沟通”。
“他们在争取中间派。”高槿之低声说。
“意料之中。”许兮若点头,“下午才是硬仗。”
下午的议程进入专题讨论环节,焦点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磐石生态”过往项目的实际影响评估;二是“绿线”传统的法律与文化地位。
当主持人宣布第一个专题开始时,高槿之站了起来。按照议程,他将代表社区和支持团队,对“磐石生态”的开发记录提出质询。
“感谢主持人。”高槿之走到发言台前,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贺振华身上,“贺总在上午的发言中,强调了‘磐石生态’的负责任理念和科学规划。我想请教几个具体问题,基于贵公司过往的实践。”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份项目列表。
“根据公开资料,贵公司过去十年在五个省参与了八个大型自然资源开发项目。在这八个项目中,有五个曾引发当地社区的公开抗议或法律诉讼,比例超过百分之六十。贺总能否解释,为何一个标榜‘负责任’的企业,会如此频繁地陷入与社区的冲突?”
贺振华面色不变,身边的律师准备站起,但贺振华抬手示意,自己拿起了话筒。
“高先生列举的数据是片面的。”贺振华的声音依然平稳,“大型开发项目涉及利益方众多,有不同的声音是正常的。我们公司始终遵循法律程序,重视社区沟通。您提到的那些所谓‘冲突’,最终都通过对话和法律途径得到了妥善解决。事实上,我们多个项目还被地方政府评为‘企地和谐典范’。”
“妥善解决?”高槿之调出另一份文件,“这是三年前西南山区水电项目的最终和解协议。贵公司同意‘重新规划部分设施’和‘增加补偿’,但协议中有一项附加条款——村民必须签署‘永不就此项目再提出任何形式的诉求或公开批评’的保密协议。这是‘对话’的结果,还是‘封口’的条件?”
会场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几位记者迅速调整摄像机角度。
贺振华的律师终于站了起来:“高先生,您展示的这份文件涉及商业秘密和保密协议,其真实性存疑,公开讨论也不合适。我建议……”
“这份文件是公开法庭记录的一部分,不存在保密问题。”高槿之打断她,又调出一份法院的文书编号,“如果贺总质疑真实性,我们可以当场验证。”
贺振华按住律师的肩膀,脸上第一次失去了笑容:“每个项目都有其特殊性。那份协议是在当时特定条件下,为了项目顺利推进、避免无休止纠纷而达成的妥协。我们始终将社区利益放在重要位置。”
“那么,贵公司如何保证,在这拉村的项目上,不会出现类似的‘特殊条件’和‘保密协议’?”高槿之步步紧逼。
“这个项目我们会更加透明……”贺振华开始解释,但高槿之没有给他机会。
“更加透明?”高槿之切换屏幕,显示出一系列网络截图和数据分析,“过去两个月,针对那拉村和环保人士的网络攻击中,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负面账号被追踪到与贵公司长期合作的公关公司有关。这是贵公司‘透明沟通’的一部分吗?”
现场哗然。贺振华脸色铁青,他的律师大声抗议:“这是毫无根据的指控!高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