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的余波在接下来几天里持续扩散。
许兮若团队几乎没怎么休息。高槿之立即着手整理研讨会的完整记录和影像资料,李瀚明的团队则开始制作一系列短视频——岩叔讲述“绿线”传统的片段、高槿之质问“磐石生态”过往记录的犀利时刻、许兮若关于“发展为了什么”的发言精华,被剪辑成不同长度的版本,配上字幕和简单解说,通过多个平台发布。
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其中一个岩叔讲述“药园与祖坟”的两分钟视频,在二十四小时内播放量突破百万。评论区里,许多城市网友留言:“从来没想到,一片树林对一群人意味着这么多”“我们总在说可持续发展,但真正的可持续是不是应该听听那些已经持续了几百年的人怎么说?”“支持社区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
与此同时,陶教授领导的报告撰写小组正在紧张工作。研讨会上的所有发言、质询、回应都被逐字整理,关键证据附在附录中。陶教授特别嘱咐,要在报告开篇强调“绿线”传统所体现的“预防原则”和“社区共治”理念,将其提升到生态文明建设和社区治理创新的理论高度。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环保抗议,”陶教授在小组会议上说,“这是一次关于发展模式、权利分配和文化价值的深刻讨论。我们的报告要抓住这个高度。”
第三天下午,许兮若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对方自称是省电视台《深度对话》栏目的编导,想邀请她和岩叔、高槿之一起做一期专题节目。
“研讨会的片段在网络上反响很大,我们认为这个话题值得深入探讨。”编导的声音很诚恳,“我们保证节目会客观呈现双方观点,但重点会是社区视角和‘绿线’传统这种本土智慧的价值。”
许兮若和高槿之商量后,决定接受邀请,但提出了条件:节目必须完整呈现他们的核心观点,不能剪辑成简单的对立冲突;岩叔的发言要保证足够时长;他们有权提前看过剪辑版。
“可以,这些都可以写进合作协议。”编导爽快答应。
然而,就在敲定节目录制细节的当天晚上,李瀚明匆匆找到许兮若和高槿之。
“情况有点不对劲。”李瀚明打开笔记本电脑,“我们制作的那些短视频,从今天下午开始,在几个主要平台上的推荐流量明显下降。而且,出现了一批新的账号,用看似‘理性’的语气质疑我们。”
他调出数据:“看这个——‘保护传统固然重要,但也要考虑全省的发展大局。这个项目能带来多少投资和就业?’还有这个——‘那些村民真的代表所有村民吗?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小部分人想借机要高价补偿?’”
高槿之仔细看着屏幕:“水军的风格变了,更隐蔽了。”
“不只是水军。”李瀚明切换页面,“有几个之前转发过我们内容的环保大V,今天突然删帖了。我私下问了一个关系不错的,他说接到了‘朋友’的提醒,说这个话题‘比较复杂’,建议他‘暂时观望’。”
许兮若皱起眉头:“‘磐石生态’开始动用关系网了。”
“不止如此。”李瀚明压低声音,“我还打听到,贺振华这两天频繁拜访省里几个关键部门,带的不是技术团队,而是法务和公关团队。他们可能在游说,也可能在施压。”
房间里一阵沉默。窗外,省城的霓虹灯闪烁,车流不息。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无数决策正在会议室、饭局、电话中悄然形成,将直接影响千里之外那片雨林和那群人的命运。
“陶教授提醒得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高槿之走到窗边,看着夜色,“研讨会我们赢了场面,但真正的决策权不在会场里。”
许兮若揉了揉太阳穴:“电视台的节目必须做好。那是我们直接面向公众的重要机会。瀚明,你继续监测舆情变化,特别是那些新出现的‘理性质疑’,我们要准备回应。槿之,我们得和陶教授商量一下,报告提交的时间节点和后续策略。”
她顿了顿,声音坚定:“另外,联系我们在省里能信任的媒体朋友,问问有没有人了解‘磐石生态’最近的动向。知己知彼。”
接下来的两天,团队在高压下多线作战。
岩叔和其他村民代表先返回了那拉村——他们离开太久,村里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临行前,岩叔拉着许兮若的手:“兮若,省城的事我们不懂,全靠你们了。但要是需要我们再来说话,一个电话,我们马上来。”
“岩叔,你们已经做了最重要的部分——说出了真相。”许兮若认真地说,“回去后,也请留意村里的情况。我担心,‘磐石生态’可能也会在村里有动作。”
岩叔点点头,眼神里有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我明白。放心,村里人心里有杆秤。”
送走岩叔后,许兮若和高槿之投入了《深度对话》节目的准备。他们反复推敲可能的问题,准备最有力的回答。许兮若特别强调:“我们不要被动防守,要主动建构。每次回答问题,都要回到我们的核心框架——社区权利、传统智慧、真正可持续的发展。”
节目录制当天,许兮若选择了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高槿之也是类似的简洁打扮。他们希望观众把注意力集中在内容上,而非外在。
主持人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中年女性,以理性平和着称。开场后,她先请许兮若介绍了“绿线”传统和那拉村的基本情况,播放了雨林和村庄的短片。
“很美的地方,也很脆弱。”主持人转向高槿之,“高先生,研讨会上你质问‘磐石生态’的过往记录,引起很大反响。但企业方认为这是选择性的、片面的指控。你怎么回应这种批评?”
高槿之早有准备:“我们列举的所有案例,都基于公开可查的法律文书、媒体报道和官方记录。我们欢迎‘磐石生态’公开他们所有项目的完整社区沟通记录和环境监测数据,让事实说话。至于‘片面’——当一个企业八个项目中有五个陷入与社区的严重冲突时,这已经不是一个偶然问题,而是模式问题。”
“许小姐,”主持人转向许兮若,“企业方强调,项目经过了科学评估,会带来就业和税收,改善基础设施。而你们似乎更强调文化价值和传统生活方式。在很多人看来,这可能是‘情怀’与‘现实’的冲突。你怎么看?”
许兮若微微前倾身体:“我不认为这是‘情怀’与‘现实’的冲突。恰恰相反,我认为那些只谈Gdp数字和就业统计的发展观,才是脱离现实的。现实是什么?现实是那拉村的村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十七代,他们有一套经过时间检验的、与自然共生的智慧。现实是,一旦雨林生态被破坏,那些承诺的‘就业’可能只是短暂的,‘税收’可能抵不上后期治理的成本,而村民失去的将是整个文化根基和生存保障。”
她停顿了一下,直视镜头:“我们不是在反对发展,而是在问:什么样的发展?谁的发展?谁有权决定?如果发展的代价是让一个文化群落消失,让一套传承百年的生态智慧断代,那么这种发展真的是进步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殖民?”
主持人的问题逐渐深入,触及法律冲突、权利界定、以及可能的解决方案。许兮若和高槿之默契配合,既坚持原则,又展现出开放对话的态度。
“如果‘磐石生态’愿意真正重新设计方案,完全避开‘绿线’区域,并让社区全程参与监督,你们会接受吗?”主持人问。
“我们会持开放态度。”许兮若回答,“但关键不是我们接不接受,而是社区接不接受。核心原则是:社区必须有实质性的决策参与权,而不是事后的被告知权。”
节目录制得很顺利。结束后,主持人与他们握手:“很少见到准备这么充分、思路这么清晰的受访者。节目会在周日晚上黄金档播出,应该会有很好的反响。”
然而,就在节目播出前一天,变故发生了。
周六上午,陶教授突然打来紧急电话,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焦虑:“报告提交的计划可能有变。我刚得到消息,下周一,省里要召开一个专题会议,讨论‘促进偏远地区发展投资’的议题,‘磐石生态’的项目可能会被作为典型案例在会上讨论。”
许兮若心中一紧:“我们的报告来得及在会上分发吗?”
“问题就在这里。”陶教授叹了口气,“会议是临时通知的,参会范围控制得很严,我们的报告还在最后修改阶段,不一定能赶得上。而且,我听说‘磐石生态’准备了一份很‘漂亮’的汇报材料,重点突出‘投资规模’‘就业创造’和‘精准扶贫’,弱化生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