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他没有停留,像一滴水融入河流,转身汇入涌动的人潮,消失在地下通道的深处。那块写着问题的墙壁,像一个沉默的哨兵,等待着被某个疲惫的灵魂看见。
时间在脚步声和地铁进站的轰鸣声中流逝。下班高峰来临,通道里的人流更加密集,摩肩接踵。人们低着头,刷着手机,或者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很少有人会留意墙壁上多了一行粉笔字。偶尔有人瞥见,也只是匆匆一瞥,眼神里带着一丝“又是鸡汤”的漠然或不耐烦,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直到一个身影的出现。
她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向前移动。苏小雨,医学院五年级的学生,此刻正结束在市中心医院急诊科连续三十六个小时的实习。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淡蓝色洗手衣,外面套着皱巴巴的白大褂,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她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后背微微佝偻着,仿佛那件白大褂有千斤重。浓重的黑眼圈像两团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眼下,让原本清秀的脸庞显得憔悴不堪。她的眼神空洞,视线没有焦点,只是机械地随着人流移动,仿佛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躯壳。
急诊科,一个永远灯火通明、永远人声鼎沸的地方。过去的三十多个小时里,她目睹了太多:车祸伤者血肉模糊的肢体,醉酒者歇斯底里的咆哮,家属因亲人离世而崩溃的哭喊,还有那个因抢救无效而离世的孩子母亲,那双空洞绝望、死死抓住她衣袖的手……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几乎浸透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不停地跑,不停地写病历,不停地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神经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身体的疲惫尚能忍受,那种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和无力感,才是真正将她压垮的东西。
她记得自己当初选择学医时的满腔热血,那份想要“救死扶伤”的纯粹理想。可现实呢?是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书工作,是复杂到令人窒息的医患关系,是面对生命流逝时的巨大挫败感,是微薄的实习补贴和看不到尽头的漫长规培。理想的光环在现实的磨砺下,正一点点变得黯淡无光。
“坚持?”她在心里无声地嗤笑,“为了什么?为了这点连房租都付不起的补贴?为了每天被骂得狗血淋头?还是为了看着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却无能为力?”
一股强烈的自我怀疑和厌倦感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放弃的念头,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她被人流推挤着,靠近了那个转角。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墙壁,那行白色的粉笔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的神经末梢。
你还在坚持什么?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撞上她的后背,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搞什么啊”,侧身挤了过去。小雨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行字。
“你还在坚持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了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时的激动和神圣感,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仿佛还在。她想起了在解剖课上,第一次亲手触摸到人体标本时,那种混合着敬畏与探索的心情。她想起了在儿科实习时,那个患白血病的小女孩甜甜地叫她“小雨姐姐”,把舍不得吃的糖果塞到她手里,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问:“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她还想起了导师在毕业典礼上的话:“医学这条路,荆棘密布,道阻且长。支撑你们走下去的,不该是外界的掌声,而是你们内心深处那点不灭的微光——对生命的敬畏,对解除病痛的渴望。”
这些画面和声音,在她被现实的泥沼淹没时,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此刻,却被这简单到近乎直白的七个字,硬生生地从记忆深处拽了出来。
“你还在坚持什么?”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疲惫和迷茫:“我……我不知道。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另一个声音,微弱却执着地反驳:“那个小女孩的笑容呢?你答应过要看着她好起来的。那些躺在病床上,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病人呢?你当初穿上这身白大褂时,心里燃烧的那团火呢?它真的熄灭了吗?”
两个声音在她脑海里激烈地交锋。急诊室的嘈杂声、家属的哭喊声、导师的叮嘱声、小女孩的笑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耳膜。她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墙壁,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地下通道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的味道。再睁开眼时,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行字上。
“你还在坚持什么?”
这一次,她不再逃避这个问题。她看着它,仿佛在看着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此刻的狼狈,也映照出心底深处那点几乎被遗忘的火星。
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在急诊室门口,紧紧抓住她手不放的老奶奶,虽然她最终没能救回她的老伴,但老奶奶最后那句带着浓重乡音的“谢谢你,姑娘”,让她在冰冷的死亡面前感受到一丝人性的温暖。
为了那个在深夜独自来缝合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还笑着安慰她“没事,医生你慢慢缝”的年轻外卖小哥。
为了自己曾经在解剖台前许下的誓言——尽己所能,帮助他人。
为了内心深处,那份对生命最原始的敬畏和想要守护它的冲动。这份冲动,或许被现实的灰尘覆盖,被疲惫磨损,但它从未真正熄灭。它只是需要被唤醒。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身体依旧疲惫不堪,脚步依旧沉重,但心底某个地方,那点微弱的火星,似乎被这行字轻轻拨动了一下,重新亮了起来,虽然微弱,却带着一丝暖意。
她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尽管这个动作让她酸痛的肌肉发出抗议。她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白大褂领口,仿佛在整理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最后,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墙壁上那行字,眼神里不再是空洞的迷茫,而是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带着痛楚却也更加清晰的决心。
她没有擦掉那行字,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转过身,重新汇入流动的人潮。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方向却不再迷茫。她朝着地铁站台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昏暗的通道灯光下,拉出一道细长却异常坚韧的影子。
地下通道依旧喧嚣,人潮依旧匆忙。墙壁上,“你还在坚持什么?”七个字静静地伫立着,在惨白的灯光下,等待着下一个需要被它叩问的灵魂。而在通道的另一端,林默的身影隐在立柱的阴影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背影消失在转角。他知道,又一颗濒临熄灭的火种,被重新点燃了。他的无声课堂,在这座城市的脉搏深处,继续传递着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第五章迟来的和解
城市在晨曦中苏醒,带着周末特有的松弛节奏。社区超市门口的人行道比平时热闹些,主妇们推着购物车,老人牵着孙辈的手,年轻情侣拎着刚买的蔬果说笑着走过。空气里飘着烘焙坊刚出炉的面包香气和附近花店清冽的栀子花香。一块不起眼的移动小黑板被立在超市入口旁的墙边,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一行字,字体端正,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你与年轻时的理想和解了吗?
林默已经离开了。他像一阵无声的风,在布置好这个新的“课堂”后,便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消失在街角。他习惯于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留下这样的叩问,然后退到观察者的位置,让问题本身去触碰有缘人的心弦。
秦振邦教授就是在这个阳光温煦的上午,提着刚买的牛奶和全麦面包,无意间瞥见了这块黑板。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灰色夹克,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银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只是眼角深刻的皱纹和微微佝偻的背脊,无声诉说着岁月的重量。退休三年,他保持着近乎刻板的规律生活,买菜、散步、读书、偶尔参加几个无关紧要的学术评审会。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然而,这行粉笔字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表面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