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瞥了他一眼,又低头在电脑上操作:“名字?身份证号?”
“林小虎。身份证……我不知道。”方明德如实回答。
护士终于抬起头,眉头皱起,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耐烦:“不知道身份证?那你是他什么人?没有身份证办不了手续,交不了费。”
“我是送他来的路人!他现在在抢救室,情况很危险!”方明德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焦急。
“路人?”护士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那更麻烦了。你又不是家属,怎么给他担保?万一他醒不过来,或者跑了,这医药费谁出?我们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她敲了敲桌上的告示牌,“喏,看清楚了,无身份、无家属、无费用的‘三无人员’,处理流程很麻烦的。你先去那边坐着等吧,等警察来了再说。”她说完,又低下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不再理会他。
方明德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拳头在身侧握紧又松开。他教书育人一辈子,桃李满天下,何曾受过这等轻慢和质疑?他想争辩,想怒吼,想告诉这个年轻的护士什么叫责任和担当。但看着对方冷漠的侧脸,他最终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屈辱。他默默地走到缴费窗口旁边的塑料长椅坐下,冰冷的椅面透过湿透的裤子传来寒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抢救室的红灯依旧刺眼地亮着,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方明德的心悬在半空,既为林小虎的生死未卜而焦灼,又为自己这荒谬的处境而苦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一直紧紧夹在腋下的公文包——他自己的那个,里面是老同事们给的点心,早已被雨水泡得不成样子。而林小虎那个掉落的、沾满血污的黑色公文包,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他脚边。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包上,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滑落出来的那本深蓝色笔记本。“3650天”。那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十年。整整十年,林小虎在记录什么?忏悔?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标榜?
鬼使神差地,他弯下腰,捡起了那个湿漉漉的公文包。皮质冰冷滑腻,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雨水的气息。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拉开了拉链。里面散乱的文件被血水浸透,字迹模糊不清。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污秽,手指在夹层里摸索,终于触到了那本硬壳笔记本的边缘。
他把它抽了出来。深蓝色的封皮湿透了,颜色变得更深,那行白色的“3650天”字迹边缘有些晕染,但依旧清晰可辨。笔记本的边缘有些卷曲,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方明德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环顾了一下空旷冷清的大厅,远处护士站的灯光下,那个圆脸护士依旧低着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推开一扇沉重无比的门。他用袖子擦了擦封皮上的水渍,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心,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有些发黄,但保存得还算完好。第一页的顶端,用蓝黑墨水写着日期:“2003年9月1日”。字迹有些稚嫩,但很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
方明德的心脏猛地一缩。就是这一天。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那一天。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沙哑,但他还是读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回荡:
“2003年9月1日,星期一,晴。今天,我做了那件事。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方老师,说他摸我……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一种很深的失望和难过。我其实有点后悔了,但爸爸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赔钱,我们才有钱……”
方明德的声音顿住了,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死死盯着“爸爸说”那三个字,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抢救室紧闭的大门,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拐角处,一个穿着病号服、出来打水的病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扶着墙,好奇地望向他这边。
第三章舆论风暴
方明德的手指死死抠在深蓝色日记本的硬壳封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走廊拐角处那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男人并没有离开,反而往前挪了两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方明德猛地合上日记本,皮革封面发出沉闷的“啪”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突兀。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粗重的呼吸从指缝间溢出。爸爸说……林小虎的爸爸!那个在家长会上永远缺席、只在需要钱时才出现的男人,竟然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三十年的冤屈、被践踏的尊严、被迫提前终结的教学生涯……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积累的苦涩,此刻都因为这迟来的真相而剧烈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抢救室那盏刺目的红灯。林小虎在里面,生死未卜。恨意如同藤蔓缠绕心脏,却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拉扯——对这个被父亲当作工具、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的孩子,竟生出一丝荒谬的怜悯。
“喂!那个老头!”缴费窗口的圆脸护士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尖锐,“警察来了,在护士站那边,你过去一下!”
方明德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他站起身,把日记本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走向护士站。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询问情况,年轻的值班医生也在场,低声解释着什么。看到方明德过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警察转向他:“老先生,是你报的警?也是你送伤者来的?”
“是。”方明德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简单描述了雨夜十字路口目睹肇事逃逸和救助林小虎的过程,隐去了认出对方身份的部分,只说是“一个年轻人”。
“看清车牌了吗?或者车型?”警察追问,笔尖悬在记录本上。
方明德努力回忆,雨水、黑暗、刺眼的车灯和满地的鲜血交织成混乱的画面。“只记得是辆黑色的轿车,很新,很亮……速度太快了,没看清车牌。”他顿了顿,补充道,“撞了人,一点没停,直接就开走了。”
警察记录着,眉头紧锁:“我们会调取路口监控。伤者身份确认了吗?”
“他叫林小虎。”方明德说出这个名字时,舌尖尝到一丝苦涩。他从湿透的公文包里摸索出林小虎的钱包,里面有几张银行卡和少量现金,还有一张略显陈旧的名片,上面印着“林小虎”和一个模糊的公司抬头。
警察接过名片看了看,又递还给他。“家属呢?能联系上吗?”
方明德沉默地摇头。他怎么可能知道林小虎家人的联系方式?那个指使儿子诬陷他的父亲?
“行,情况我们了解了。老先生,感谢你的见义勇为,后续可能还需要你配合调查。”警察收起记录本,又转向医生,“伤者情况怎么样?”
“颅脑损伤,内出血,情况非常危险,正在手术。”医生推了推眼镜,“手术和后续治疗费用很高,需要家属尽快……”
警察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方明德重新坐回冰冷的塑料长椅,护士和医生也各自散去。急诊大厅恢复了深夜的冷清,只有抢救室的红灯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他再次翻开日记本,指尖划过“爸爸说”那三个字,心头一片冰凉。他强迫自己往下读,那些稚嫩却充满算计的文字,像一把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记忆。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无声的煎熬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方明德几乎是弹跳起来,几步冲过去:“医生,他……”
“命暂时保住了。”医生声音低沉,“但颅脑损伤太重,还没脱离危险期,直接送IcU观察。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看他的造化了。”医生说完,没再多看方明德一眼,转身离开。
方明德站在原地,双腿有些发软。保住了……林小虎还活着。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他看着护士们推着移动病床出来,林小虎头上缠满绷带,脸上罩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管子,被迅速推向重症监护室的方向。
他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却在IcU门口被拦下。“家属也不能随便进,有探视时间规定。”守门的护士面无表情。
方明德只能隔着厚重的玻璃门,远远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和林小虎病床上闪烁的仪器灯光。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再次拿出那本日记,坐在IcU门外的长椅上,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低声读了起来。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过往的砂砾。他读到林小虎对诬陷后的恐惧,对同学们异样眼光的敏感,甚至读到他偷偷观察方明德被带走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
“2003年9月5日,方老师没来上课。校长说他在接受调查。王胖子他们下课就围着我,说我厉害,敢告老师……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好……”
方明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他没有注意到,走廊尽头,那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靠在墙边,而是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屏幕亮着的手机,摄像头正对着方明德的方向,无声地记录着。